梁美珍打电话过来时,黎简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绮梦中醒来。
从窗帘缝隙透过的日光昏然将灭,她一眼瞥过屏幕上的时间,才意识到和季遥几番纠缠后,两人都陷入了几个小时的酣睡。而枕边人呼吸沉沉,丝毫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但她还是拾起手机,谨慎地退到书房,才划开“接听”。
“妈?嘶——”
本能的气声让对面静默了一瞬,梁美珍迟疑半天,方才小心翼翼地问。
“……没打搅你们吧?”
黎简无语地皱了皱眉。在刺探孩子隐私这方面,没有比这位母上大人更口无遮拦的了,一个语气词就足够她施展半部小说的想象力。
“说什么呢?”她揉了揉刚刚不小心磕到柜脚的小腿,开始转移话题。
“你跟爸还好吗?老家那边房子看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挺好的,哎呀——你先别问我,季遥妈刚打电话给我了。”
黎简闭目垂肩,心知是躲不过梁美珍的一番饶舌,便抠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顺手把手机搁到一边,从书柜里捡出本小说,蜷在椅子里翻看起来。
梁女士将张尧一家的健康状况问了一圈,才进入正题。
“……哎哟,我现在想起那天还是惊险得很。所以说,女人真的不能太大年龄生孩子。”
黎简听着,似不以为意,还是跟先前一样“嗯哦啊呜”地应着。
“你听没听我讲啊乖女?”
那头滔滔不绝了半天,终于察觉出自家女儿语气里的敷衍,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
黎简见妈妈着急,还是调整了态度,恭敬温和地回了句,“我在听呢。”
“所以说啊,”梁女士顺杆上爬,“你跟季遥老大不小了,这个年龄要正合适。”
黎简忍不住反驳,“怎么就老大不小了?很多同龄人在我们这个年纪才刚结婚,甚至没结婚的也大有人在。再说,季遥现在事业上升期,我也不想……”
“什么上升期下降期的!都结婚四年了,我看他前途风光得很呢!”梁美珍不知为何突然激动了起来,“要一直这么升,你们就一直不要?那到我进棺材,还能见得着外孙?”
“妈你又开始了——”做女儿的无奈叹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季遥是不是又好几个月不着家?要不是多多满月,他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季遥妈糊涂不关心自家儿子的动向,我可清楚得很!”
“他不回家也就算了,你也跟着赌气。长此以往,夫妻情分还要不要啊我的乖女……”
“也没有好几个月……”黎简小声嘟哝道,“就是出差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哼。”梁女士话锋一转,又是一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都听你张尧姐说了,这回可扎扎实实怨不得季遥。”
黎简忽地省悟过来。
大姑姐其实并不像梁美珍一样挂心他们夫妻俩的生育“大事”,这次会跟弟妹的娘家人通气,除了有输血的恩情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她是上次矛盾爆发的见证者,见微知著地明了了弟弟和弟妹的生活并不像全家以为的郎情妾意,岁月静好。
中年妇女的生活常常一地鸡毛,但张尧是个有福气的,她的福气很大一部分就体现在不爱操心、更不需要操心上面。
那么,中午那句冷了场子的玩笑话,很明显就是“别人”的授意了。
这边梁女士仍然在喋喋不休,一会儿说什么“过去的负心汉薄情郎,再见面不狠狠踩一脚便罢,还要藕断丝连地搭人家的顺风车”,一会儿又指责黎简没骨气,更不懂避嫌,痴傻懵懂地给人抓住了把柄,幸亏婆家人都是心宽又明理的,否则早闹得她没脸见人了。
黎简听得头疼,见亲妈说来说去渐渐脱离了重点,便意决语沉地问道,“妈,三年前在医院,你忘了医生说的话吗?”
梁美珍像卡了壳的手枪,终于熄火了。
她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良久,才听到母亲开口,话语凄凉感喟。
“简简啊,你还年轻,心态上不要那么悲观。医生当时也只是说,不好再怀,话也没说死是不是。就像、就像妈妈当初,不也是坚持到三十出头才有的你吗?咱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你听妈讲,人呐,最怕年纪轻轻就失去希望,只要心态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黎简听的有些愣怔,然后想起应该回些什么,以应付这苍白又伤感的劝慰,张半天口,只“嗯”了一声。
这场交谈进入了冰点。
梁美珍劝完女儿,像是累了,又嘱咐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把电话挂了。
而后者仍安静缩在椅子里,手里的书页半天没动。
她略施小计达到了目的,却忍不住心疼起对面的人来——
有些残酷的体几话,本该她们娘俩亲自说开,现在却要经由外人,来进行微妙的传达。
年近六十的老太太,想要在颐养天年的年纪含饴弄孙,是人之常情,而生儿育女,亦是他们这一代做长辈的,评估小辈们夫妻关系好坏的常用参数。但她心里明白,妈妈未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想当外婆。
梁美珍之所以跟女儿兜着圈的说话,一方面是致命的问题不好开口,摆到台面上讲容易伤人。一方面,她一直是个迷信的人,总觉得不好的事情越是宣之于口,越是如影随形。就像八年前那场重病,身边人一度忧心忡忡,以为她要在刚能享福的年纪撒手人寰,却见她奇迹般的,硬是凭着一颗盲目乐观的心挺了过来。
她的迷信不止在“避谶”这一看似可笑的小事上。
说不清为什么,梁美珍从女儿结婚时,心里便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倒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是实在太满意,且婚事又太顺利,叫她这个向来多思的杞人生出无妄的忧虑。
这忧虑因何而起,又是怎样一步步在日积月累的过程里,通过对细枝末节的反刍而逐渐膨胀成蔽目的疑云,是个还未经透彻分析的问题。
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和季茹英合力促成的小家庭,看似安生稳妥,实则沉疴暗生,总教她想起大病那年身体查出的肿瘤,让人惊心。
而四年过去,这份忧虑也真的有了具象的投射和印证——
女儿的婚姻生活,确实如她想的那样,并不幸福。
*
矛盾起始于三年前。
梁美珍永远记得那个早上。她从起床上厕所,两个眼皮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里发慌。丈夫黎国志天没亮就钓鱼去了,她想了想,一通电话打过去,得知对方正在回来的路上,略松一口气。
然后便打给黎简,对方没有接。打过去第二次,依然没有接。
她有些坐不住,一时没个主意。犹豫再三,拨出去另一个不常用的号码。
手机里只“嘟”了两声,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
“妈?”季遥似乎有些惊讶,“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一听见这声音,梁美珍心放下了大半。她跟女婿说话一向客气,此时通电,更不好因一些莫须有的担忧跟人着急,便扯了个借口,说自己跟风在网上买了个体检套餐,快要到期了,想问黎简今天有没有课,方便的话陪她去趟医院,没想到电话打了几通都没人接。
季遥虽素来在长辈面前寡言,却也恭敬知礼。闻言,先是耐心解释说黎简前两天刚回学校,且这周要和导师去今川参加学术会议,估计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电话没接可能是还没醒,他待会儿打过去看看。
顿了顿又说,黎简不在,自己今天可以跟公司请假,陪岳母去医院。
梁美珍自是又找了个理由婉言谢绝了。
挂了电话,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到厨房准备早饭去了。
谁意料刚把煮粥的电饭锅合上盖,电话铃又响起,急促而尖锐,惊得她掂勺的手抖了一抖。来电人正是黎简。
她慌忙接起,心脏陡然间莫名狂跳。
“请问是梁阿姨吗?”
梁美珍捂住胸口,尽量冷静地回道,“我是。你是?”
那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声。
“阿姨你好,是这样的。我是黎简的研究生室友,今天早上黎简突然肚子痛,一开始以为是痛经,后来听她说是前几天在医院吃了什么药,具体也不清楚,她人疼得厉害,现在我们把她送到急诊了,但是医生说有些问题还要跟家属沟通,所以请您尽快过来一趟。您别担心,黎简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您来的路上千万注意安全,不要着急,最好打车过来,我把医院地址发给您。”
女孩子的语速有些快,但是听着很稳重。
梁美珍等她挂完电话,人已经在玄关处换好了鞋。正巧赶上黎国志哼着小曲进门,见妻子要出去,便问,“哟,咱又吃早市啊?”
“吃什么吃?闺女都进医院了还想着吃!”梁美珍低声呵斥。风衣的袖子半天套不进去,急得她原地直扑棱。
黎国志赶忙放下手里的家什,上前帮她穿好,面露急色道,“怎么进……出什么事了?人怎么样?哪家医院?”
梁美珍无心交代这些细节,看了眼包里的现金,又回到卧室翻出银行卡,拉上丈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