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回独自在楼下休息室坐到晨光熹微。
一盏灯都没开，屋里黑暗吞噬了一切，包括声音。外面的风尖啸着想从缝隙渗进来，寂静成了唯一的主旋律。
尉回闭着眼躺在摇椅上，疼痛贯穿全身，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感受外面一点点亮起，视线不再模糊看不清东西，才从休息室出来，随手穿了件先前留在里面的外套。
清晨的黄泉街凉意瘆人，尉回裹紧外套推开了麻辣烫店的大门，在走出去前回头望了一眼楼梯位置，眼眸中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很快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顶着将亮未亮的天出门了。
雾霭氤氲，天幕一点点放亮，孤僻的街道逐渐有了鬼气。
李子书按平时上班时间到了店，发现只有山途一个人在前台坐着。
“途哥早啊，吃饭了没？今天早上没见到鬼界堡的早餐摊，也不知道是卖光了还是没出摊，亏我还听信了他们的话比平时早起了不少，感觉睡眠都不足了……诶，尉哥呢？都这个点了，还没起吗？”李子书放下东西，到后厨洗了洗手，开始收拾新送来的菜，里外没见到大老板，飘了个头出来问山途。
山途趴在前台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把脑袋弹飞，道：“不知道，早上起来就没看见他，被子也是凉的。睡得那么晚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叫我，连张字条都没给我留。”
天晓得他早上起来心有多凉。伸手一摸身边没人，还以为已经起了在楼下，山途没睡醒闭着眼就往厨房钻，只找到一个昨晚喝水的杯子。
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愣是没见到人，如果不是店里所有东西都在，他都担心尉回是不是后悔答应自己连夜跑路了。
李子书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奇怪了，尉哥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不会昨晚就出门到现在没回来吧？”
那绝对不可能，自己凌晨还抱着人睡觉呢，要出去也是天快亮以后。
可天一亮就出门也很可疑啊！山途反复寻找原因，神情严肃得眉心能夹一根筷子。
李子书端着洗好的盆出来，路过山途旁边，余光不停去瞄他的表情，状似无意地说：“说不定是有什么鬼叫他出去了？看起来在尉哥心里有点份量诶，居然能让他起那么早。”
山途皱眉想也不想就反驳：“瞎说！你尉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哪有别的什么鬼！除了我其他都是过客！”
李子书连连附和，一脸吃到瓜的表情迅速退回后厨，只等尉回回来旁敲侧击确认一下，她就有新题材和孟婆唠了。
虽然反驳得超大声，山途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下巴磕在桌上，红发披得满桌子都是，一边流下桌，一边被一个木盒子挡住。
新的鬼或许没有，可旧的鬼不少啊！有对象的没对象的，在山途看来谁都爱往尉回身上凑。
尉回大早上究竟是去干什么，觉也不睡，甚至抛下刚刚在一起的亲亲男朋友。
自己吸引力这么差吗？
“黑无常说得对，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还说有多喜欢呢，平时还会一起吃早饭，现在出门不仅不打招呼，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山途小声抱怨，无精打采地摆弄堆住头发的木盒子。
朴素大气的雕刻纹路盘旋在木盒四周，掂起来有些份量。山途记得这东西自己第一天来就看见了，没想到到现在尉回还没把它打开。
左右敲了敲，盒子封得很严实，一点缝隙也没有，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抱起来晃了晃，里面发出沉闷一声，像是大件物品把空间全部占满。
山途没强求把它打开一探究竟，一边想着尉回叹气，一边把盒子立在桌上，指尖顶着对称角，整个盒子在手中转了起来。
店门外面挂着的暂停营业的牌子还没翻过去，风卷着不知是哪家的传单拍在门上，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山途数着金钱树的叶子，和忙完了的李子书闲聊，时不时转头看门口。
李子书：“听鬼界堡的鬼说，昨天晚上对面金鸡岭的店长还在床上睡觉呢，被鬼差直接闯进去抓走了，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金鸡岭一看卫生就不达标，这么多年了，市监局终于对它下手了！他那锅绿色的鸡汤少说熬了四五百年，起的沫干在锅边，洗都不洗，厚得能烙十几张饼。”山途嗤一声。
当时年少不懂事，他还满心欢喜地尝过一次，回去闹了十天肚子，河里的鬼被搅得七荤八素，差点没爬出来告状。
“来的不是监管局的鬼差，听说把他带走的是十八狱的领导。十八狱诶，那地方吃鬼不眨眼，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又是油锅炸鬼又是拔舌石压，听着骨头都疼。金鸡山的店主一看就有去无回，说不定这会已经死翘翘啦！”李子书搓搓自己的手臂。
山途挑挑眉，对李子书的话不置可否。十八狱的酷刑还存在，只是这么长时间早就规范化了，场面没那么吓鬼。
他关心的是十八狱抓一个小小店主做什么。山途对那个头发金灿灿的老板有点印象，整日腆着笑脸，惯会用些商业手段，门口的大喇叭吵得周边邻居没得安宁，后来是被集体投诉到监管局去，这才收敛了许多。
老鬼一个，犯了什么错会被十八狱抓走？
“真死了也是活该，十八狱从不乱抓错抓，说不定那个店主真干了什么坏事。”山途把木盒子放回原位，随手抄起一张纸卷成桶状，隔空往小鬼脑袋上敲了敲。
“你不是进去过一回，怎么还这么害怕。放心，只要你别干坏事，被抓进去我也能把你捞出来。”
就是进去过才害怕吧！李子书觉得山途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见识过十八狱的厉害。
李子书：“说起这个，途哥你之前在地府是做什么的啊？公务员吗？尉哥说你在我们店里只是兼职，主业和三生石是同事，那可是三生石诶，你怎么着也是个大官吧？”
那可太大了！等他攒够功德修炼再精进一些，足够飞升进阶成神明，那时候在地府就是真正的大帝之下、万鬼之上了。
山途叉着腰颇为矜贵地点点头，刚想自夸一番，门上的木片响了。
哪个不长眼的客人，没瞧见外面挂的牌子吗？没有眼睛不该去野鬼村，是谁放进黄泉街的，这筛选工作做的不到位啊！
山途头也不回，随意地挥挥手想打发走：“还没到营业时间，您晚上再来吧……”
“山途你还在啊，今天没去上班吗？北颜不是让你照着名册去查奈河底的鬼，七天内要交上结果，现在不去来得及吗？”尉回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一股风随着尉回开门的动作窜进来，刺得山途一激灵。
他飞速转身，惊喜地看向风尘仆仆的尉回，三两步过去要往他身上挂，被尉回抬手接住，不着痕迹地推开。
“身上有灰，别脏了你的衣服。”
山途瘪瘪嘴，顺从地跟在身后：“一大早你就不见了，我哪还有心情上班！你什么时候起来了的，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子书早上好啊，吃早饭了吗？”尉回往后厨走，边脱下自己的外套，回应李子书的问好，抽空回答山途的问题：“出门做点事，你睡得那么晚，没想吵醒你。你也还没吃早饭吧，今天外面有点冷，吃碗面暖暖身子吧，子书我给你也煮一碗……你就别进厨房霍霍我的厨具了，帮我把外套放休息室去。”
“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打坏东西了……”山途接过外套，得到尉回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念念不舍地目送尉回掀起帘子进去，转身差些打翻堆在门口的几箱新碗碟，惊出半身汗，手疾眼快挽救回新碟子的生命，在门口大气不敢喘。
“什么声音那么大，你又把东西弄坏了吗？”尉回声音从里面传出，山途连连否认，窘迫地扯了个理由，边往休息室走。
“我可听见了，尉哥特地说过要小心，后厨门口那套新餐具他很喜欢。”李子书坐在前厅捧了杯水，打趣山途两句，山途求饶般眨眨眼，做着口型：“千万别说出去。”
李子书冲他挤眉弄眼：“当然可以，我嘴可严了。倒是你俩，什么情况这是？”
她刚刚可看见了，山途勾着尉回手指暧昧极了。平时的山途虽然也经常黏黏糊糊在尉回身边，但从没这么大胆过，众目睽睽光天化日，还有她这个小鬼看着呢！
“哎，那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山途得意地抱着衣服，背身推开休息室的门，“少儿不宜，这种事你投胎之后就知道了！”
“嗯？什么？”
李子书一脸懵，脑子不够用了。什么意思？！成功上位了？尉哥看着和平时没区别啊，难不成……是山途不行？
李子书满脸人不可貌相，眼里全是对山途人高马大的惋惜。
山途没收到李子书的弦外之音，还在炫耀，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冲李子书摇了摇手指，转身进了休息室。
李子书扼腕叹息，自己这次吃到的瓜非同小可，一定要和孟婆探讨探讨。
休息室的衣架在最里面，山途路过，按平时的位置摆正摇椅，再两三步上前，抖开衣服正准备挂上去，一道熟悉的气味飘出来。
山途迟疑地把衣服举在眼前，里外仔细看了一遍，果然——
袖口内侧有一个小小“奈”字标记，是自己的衣服。
难怪他第一眼看见尉回就觉得眼熟，这件应该是刚认识尉回的时候落在店里的。
早上一声不吭出门一点也不重要了，尉回穿了自己的衣服诶！山途又惊又喜，说不出话，反复看手里的外套，凑在袖口轻轻嗅了一下，除了腥甜还有一股淡淡的尉回的味道，无法形容却能清楚认识。
像光穿过云层，冷静中带着温和的热。
尉回的味道很快散去，留下浓郁的甜味，山途颇为遗憾地把衣服挂起来，下意识把手放在鼻下闻了一下。
推门准备出去的一刹那，山途皱起眉头。
不对劲，手指上残留的不止是自己和尉回味道的交融，山途在其中闻到了其他复杂气味，十分熟悉，仿佛自己时时刻刻都能闻到。
话说早了，这件事非常重要——
尉回早上到底去了哪里？
搜肠刮肚也没想起来在哪闻过，山途揣着一肚子疑惑，摸进后厨。尉回站在烧水的锅前面，手搭在一旁切好的青菜上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锅里烧开水的动静。
水在锅里激烈的跳动，差点溅到尉回手上，山途眼疾手快把跳出来的水按回去，伸手把尉回往后拉了一把，将菜丢进锅里。
沸水偃旗息鼓，尉回恍惚之间回神。
山途捏捏他的手指：“在想什么？”
尉回微微摇头，勾起一点笑意：“没什么，你怎么进来了？”
“不进来你就要被烫到了，烧着水还离那么近。”山途屈指在尉回额头轻轻敲了敲，“昨晚没睡好吗？早上那么早就出去，也不叫我陪你一起。”
“又不是什么大事，你陪我做什么。再说你才睡得晚吧，就算我中途起来喝水，也比你多睡了几个时辰。”尉回笑着躲开，“行了出去等吧，面很快就好。你再在厨房里面多呆，我怕我的宝贝餐具不乐意，要集体自戕了。”
山途嗷了一声，埋在尉回颈边狂蹭：“餐具算什么，坏了我再给你弄一筐来！它们哪有我好，你不许喜欢餐具比喜欢我多！”
两人闹了一会，尉回揶揄山途几句，就要把人往外推：“快出去吧，再闹我的菜都要煮老了。”
“我走啦……我真走啦？”
山途倒退着往外走，尉回不回头看他，抬手敷衍地摆了摆。
“报复心真重。”山途努努嘴，故意嘀咕地让尉回听见。
尉回往锅里下面条，眼里噙着几分温柔。
山途转身撞开帘子出去，脸上笑意一下被沉重的忧虑替代，眉头紧蹙。
他又闻到那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