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云霓其实没有什么事。
天不孤的诊断结果就是这样简单,医邪应归柳公子之请,将霈云霓上上下下检查了无数次。
就差直接扒了霈云霓衣服再一点一点查了。
不过这姑娘到底还有些防范意识,一察觉到有人要拉她衣服,立即就能裹紧被子往墙角缩。
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怎样。
总而言之,天不孤非常仔细地查了个遍,只得出来一个结论——霈云霓无事。
至于为什么不和外界交流?
可能是受到打击太过。
简单来说,孩子让吓傻了。
于是,霈云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成功收获了归柳公子等一众人的怜爱。
这姑娘还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居然能被吓成这样。
这件事造成的另一个结果是归柳公子对枫岫主人的讨伐更加激烈了。
用他的话来说,这不止是为自己讨回公道,更是为霈云霓讨回公道。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讨伐”好似有些太轻了。
因为,他只是简简单单给了枫岫主人一拳。
据火狐夜麟判断,力道几近于无。
好可惜啊。
这是曲怀觞和天不孤的共同想法。
这么小的力道,究竟是惩罚还是奖励!
这是火狐夜麟的想法。
当然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归柳公子通通不知道,他只是凝视着面前的枫岫主人:“枫岫,有时候,吾不太懂,你究竟在想什么?”
“好友,吾又何尝能猜透你的想法?”
枫岫主人的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旁人看来,两人一派和谐。
只有当事人清楚,直到此刻,他们终于还是对彼此用上了最客套的话,戴上了最客气的假面。
“你将云霓送入敌手,是欲何为?”归柳公子问道。
“好友,你担忧她?”枫岫主人完全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笑着反问。
归柳公子一时愣住,有些话如鲠在喉,让他很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这世间,总是假话易得,真心话难得。
枫岫主人也不介意,只是慢条斯理地拈起一片枫叶,悠悠道:“吾同她打了一个赌,如今看来,这场赌局,是枫岫赢了。”
什么赌?
归柳公子本能地开口欲问,却见枫岫主人羽扇掩唇,抢先开了口:“吾赌好友对医使一片真情,可惜医使不信。”
“依好友之见,她究竟是太过了解好友,还是太过看轻自己?”
简单的一句询问,再次问住了归柳公子,教他不知道该回什么。
枫岫主人手中反复把玩着那片枫叶,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候,枫岫主人也不曾想过,他会将自己的耐心花费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些人都活得太久了,久到时间都已经变成了言语笑谈中的符号。
有人可花数十年去布一场棋局;有人可用不知多少岁月追逐一道惊鸿身影。
谁又能想到,枫岫主人会花数甲子的时间,只为敲开一道门,听得一句话。
枫岫主人想,这一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真要说的话,他在眼前人身上付诸的第一次,还少吗?
第一次对待一个人如此矛盾,第一次下定决心陪同一个人一起入局,第一次汲汲营营地守着一个人……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做了这么多啊!
枫岫主人忽然笑了起来:“好友,这个问题这般难为人吗?”
“你在意她的,恰如当初你在意言随一般。”枫岫主人轻摇羽扇,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
“你因同样的贪心将他二人逼至绝境,又用同样的手段将他二人推离。”
“好友,世间真情,亦难抵刀言剑语寸寸割心。”
枫岫主人默默注视着眼前不为所动的人,但是,果真不为所动吗?
若真是不为所动,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枫岫呢?
“你在生气。”枫岫主人笃定道。
“是因枫岫如此了解你而气,还是因真相为枫岫拆穿而气,还是……”
沉默已久的归柳公子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几乎是他从肺腑之中一寸一寸逼上来的,带着说不清的爱与恨:“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总有些人喜欢自以为是,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强行灌输至别人身上,却从未问过别人是否愿意。
譬如他曾经的父母,譬如无衣师尹。
他们仿佛只将度修仪当做了一件工具,一件只用盛放他们泛滥的情感的工具。
自以为是地付出,自以为是地索取更多,从未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如今到了枫岫主人,倒是更高一级了,明明是一样的自以为是,可枫岫主人赋予这个词汇新的面孔,然后美其名曰——了解。
说是因为了解他才做了这么多,好像有多么不得已多么贴心一样,可是内里依旧还是一样的。
这些人做的所有事,从未问过他是否需要。
只是凭着自己的臆测就要跑来支配他,甚至为此牵扯许多无辜的人。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了第一次第二次。
如今,居然还有第三次!
这未免让归柳公子觉得有些可笑。
你们真的了解我吗?
归柳公子讥讽地扯起了唇角,他应该问的,应该指着枫岫主人问的。
枫岫主人,我隐瞒了那样多的东西,你果真了解我吗?你凭什么以为你了解我?
可是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只是又一次问枫岫主人:“我需要你的了解吗?”
“你需要。”枫岫主人的语气还是那样笃定,唇间含着莫名笑意,开口却是残忍地将归柳公子拉回那个不愿面对的话题,“转移话题,好友是心虚了吗?”
“枫岫,吾讨厌你这副模样。”归柳公子依旧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好友能出此言,是枫岫的荣幸。”枫岫主人见他还是一副抵触的样子,果断换了一个方式,自己单方面解答了前面所有的问题,“是她太过看轻自己。”
“你因枫岫拆穿你的所有伪装而气。”
“是吗?好友。”
枫岫主人的笑高深莫测,好像已经预料到归柳公子会回答什么一样。
甚至于,他不需要归柳公子的具体回答,不需要归柳公子说这样那样的话。
只需要归柳公子轻轻地点一个头,亦或者一次轻声叹息:“是啊。”
那就足够了,那就说明,枫岫主人赢了。
在这场博弈中,枫岫主人赢了。
赢在他对归柳公子的了解,赢在他的百般谋算,赢在归柳公子对他的无限包容。
无论是天不孤还是曲怀觞,亦或是素还真、火狐夜麟,这些人全部是枫岫主人赢的筹码。
苦境诸多人杰,全部被枫岫主人送上赌桌,只为赌归柳公子一个点头。
但是,归柳公子依旧辜负了枫岫主人的期待,他确实是叹息了,叹的却是:“枫岫,你究竟是所图为何呢?”
枫岫主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一切摊开来讲,硬要把所有东西都推到明面上来呢?
“很多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为什么的。”枫岫主人很会扯一些大道理,直到如今,他依然还在讲。
可惜,愿意听他讲道理的人已经不买他的账了,归柳公子怀着枫岫主人同样的笃定道:“但枫岫主人绝不在此行列。”
这样一句话,引得气定神闲的老神棍同样叹声:“好友,你为何要将一切看得如此明白呢?”
“我不问,也不说,不代表我是耳聋眼瞎之人。”归柳公子淡淡道,“枫岫,我曾以为,你同师尹不一样。”
枫岫主人脸上的笑意逐渐凝结,他其实还是笑着的,但是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异。
捏着羽扇的指骨微微用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克制了那一瞬间迸发而出的情绪,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如此认为吗?”
这么多年,你是如此认为吗?
难道一直以来,你都将我同他混为一谈吗?
这种结果,要枫岫主人怎么甘心?
他怎么可能和无衣师尹一样?
但是他的所有想法,归柳公子已不愿再深入猜测。是以,直到许久沉默之后,枫岫主人也只得到一句:“难道不是吗?”
那片枫叶一寸一寸崩毁。
枫岫主人却已经顾不上那些东西了,到如今,他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枫岫主人本能地回避着某个可能的答案,只是问道:“所以,你在责怪吾吗?”
他居然还心存一丝妄想,认为归柳公子只是过于生气,才至口不择言,才会认为枫岫主人是同无衣师尹一样的人。
可是,枫岫主人同从前的无衣师尹一样,忽视了一个问题。
归柳公子看出了那双眸中暗含的期待,同当日流光晚榭之内无衣师尹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这些人总喜欢粉饰门面,总以为事情到了此时此刻还能挽回,总以为……他们可以靠着感情拿捏他。
但,归柳公子已经做出过两次违背感情的决定了,又何妨再来一次?
到这时候,他突然笑了,却是如释重负的笑。
自来苦境,面对枫岫主人无声的关切与安排,归柳公子一直都有压力的。他知道这是对方的关怀,对方没有恶意,但是这种面面俱到的关切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既喜欢这样的关怀,又有些抗拒这样那样的安排。
但他不敢拒绝,怕辜负枫岫主人的好意。
直到如今,他终于可以说出那一句:“是,吾是在责怪你。”
在这一日,枫岫主人迎来了和无衣师尹一样的结局。
不,或许他的结局比无衣师尹还要好一些。
度修仪吝啬给予无衣师尹该有的体面,以一剑结束了那段阴差阳错的羁绊。
然而,枫岫主人还赢得了最后一丝体面。
对方面带微笑,明明还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一字一句却是在向枫岫主人宣泄着不满。
“自来苦境,你我二人一路相伴,我一直感谢你的,枫岫。若无你,便无今日的我。”
他的视线飘向了不远处围观的几人,明明是应该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却或多或少因为枫岫主人聚集在这里。
所以,他一直很感谢对方。
最后,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枫岫主人身上:“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对云霓确有真情,当日争吵,她气我草率决定,我气她不信任我。而你,我当然也生气。”
“但是,我从来不会因为你自作主张而气,如今也不会因为你拆穿所谓的伪装而气。”
“枫岫,我生气的是……”
“你为什么和无衣师尹一样,要对他们下手?”
归柳公子面带疑问:“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需要你们连番对我的身边人出手?”
“从前是言随,如今是云霓,未来又会是谁?”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的身边除了你们之外再无旁人,你们才能满意,才能不会用他们刺激我?”
随着他一连串的话语,枫岫主人终于卸下了伪装,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直到归柳公子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枫岫,为何?为何你要同师尹一般逼吾?”
好一个“逼”字!
过往种种,在这一字之后,尽化作云烟散去。
枫岫主人缓缓阖上了双眸,他很清楚,这一刻,他的心绪乱了。
惨不忍睹的现实陈列在他面前,令这样一个自诩窥探天机的神棍退却了。
他不敢看这样的现实。
但现实不会因为他的逃避而终止。
“无论如何,多谢你,枫岫。”
与枫岫主人的沉默不同,归柳公子还是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
他为这场谈话定下了最后的结局:“事已至此,终归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片新生的枫叶被推到了枫岫主人面前,鲜红似血。
可待枫岫主人再睁眼,面前空无一人,好像从始至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半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