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湖—————
念奕舟指尖颤了颤,终究没能推开他。白发神君的气息似三冬初雪,又像山涧消融的寒泉,将他周身翻涌的魔气都浸得温软下来。
念奕舟体内灵力稀薄得近乎于无,反倒魔气冲天,如黑雾缠身。
“我……”他张了张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想逃。”
只是不愿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玉天眯起眼,似狐的尾在他腰间轻轻一勒,像是惩罚他的口是心非。
“没想逃?”他冷笑一声,指尖却温柔地抚上念奕舟的唇角,将他咬得泛白的下唇解救出来,“那是谁三番五次支开我?”
念奕舟忽然笑出声来,眼尾漾起熟悉的弧度。他非但不慌,反倒理直气壮:"原来天天这般记仇。"指尖拨开对方鬓边碎发,露出那枚藏了百年的耳坠,"有些秘密......现在还不能让天天知道呢。"
他故意用指尖轻弹坠子,如愿看见玉天耳尖漫上薄红。
"这耳坠......?"
“你忘了?”玉天碧眸中映着年少时的他,“这是你用半片魔核凝成的血琉璃。”声音忽然轻下来,“你说......不想成魔。”
年少时那个总拽着他衣袖的少年说过,不想成魔,想认真看看这人间。
可魔核哪能净化呢?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这片魔核碎片......他温养了两百七十三年零四个月。
即便身死道消,魂魄也会习惯性地尝试净化。
念奕舟忽然沉默,手指无意识攥紧了玉天的衣袖,指节微微发白。
他记不清幼时许多事了,看见那耳坠,心中隐隐作痛。怕被看出端倪,下意识拽着玉天是衣袖,就像小时候那样。
玉天垂眸,目光落在他紧攥的手指上,声音冷淡:“你每次撒谎,都会这样拽着我的袖子不放。”他顿了顿,语气更凉,“——又骗我?”
念奕舟心头一跳,却还是扬起笑脸,故作轻松道:“谁骗你了?你要是不信,考考我啊!”
他在赌玉天说的事 自己记得。
玉天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开口:“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十三岁,十五岁那年,你红着眼睛求我的事,是什么?”
念奕舟直接愣了好几秒,不记得!完了,这记性他自己都佩服。
他猜测小时候经常缠着玉天带他去镇上买零嘴,也偶尔因为闹笑话求他保密。按常理推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他信心满满地答道:“是帮我保密,对吧!”
玉天眸色一沉,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错了。”他气息微凉,“我们十二岁就认识了,至于十五岁——”他冷笑一声,“那年我在闭关,你在准备祭祀,根本没见过面。”
念奕舟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
完了,露馅了。
他倏地松开手,推开玉天。
没办法了,浅装一下吧。
念奕舟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青色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又像是藏了什么不敢让人看清的情绪。
“玉天……”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叹息,却又在下一刻猛地收住。
墨色长发随着他偏头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半边面容,也遮住了那一瞬间眼底闪过的慌乱。
他慌乱是怕露馅。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找一点支撑。
玉天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却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看着念奕舟楚楚动人的模样,他反思着是哪里让念奕舟不高兴了。
念奕舟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为了不让气氛僵下去,他突然说了一句:“聪明的狗狗,真讨厌!”
玉天:……………
原来是你装的。
念奕舟总觉得对不起玉天,每次看到玉天就觉得愧疚,想要弥补。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刻意删减过的一样。记忆是断层的,有些记忆片段连接不上。多半是岸删的,有时间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风过,带起他散落的发丝,也带走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叹息的动作还是玉天捕捉到了,他住了。他原以为念奕舟又会像之前一样,要么嬉皮笑脸、演演戏地糊弄过去,要么干脆耍赖不认账。可方才眼前人垂眸敛目的模样,倒像是真的被戳中了什么痛处。
或许念奕舟那些看似没心没肺的谎言背后,藏着的是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真相。
念奕舟见玉天愣住,还以为是自己演过头了。
他牵起玉天的手,“哎呀,天天别生气啦,我开玩笑的,都是演的,假的。”说着还晃了晃玉天的手。
玉天被他晃得衣袖簌簌作响,忽然反手扣住那只作乱的手腕。念奕舟“哎呀”一声,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半步,鼻尖差点撞上玉天胸口。
“演得开心?”玉天垂眸看他,声音里还带着三分凉意,眼底却已泛起细碎的笑意。他指尖在念奕舟腕间轻轻一刮,“你每次装可怜,眼尾都会红得特别好看。”
玉天不打算拆穿念奕舟的谎言,对于念奕舟的记忆缺失,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念奕舟神情严肃,他认真地看着玉天,问道:“绮光神珠内的灵力释放没有?那是之前大家的灵力,如今魔门已开,该归还给大家了。”
玉天“嗯”了一声。
————幼时————
自从夜无痕抛弃清白棠那晚,她便想过要跟他一刀两断。后来得知自己有身孕时,她想告诉夜无痕,想让他回来。可因为孩子是邪魔,族内最忌的就是邪魔,她被迫离开祭司殿,去村落躲起来生活,想着等孩子长大后再去找夜无痕。可邪魔之子开始伤及无辜,最开始是杀村民是鸡、牛、猪,到后来杀害路过的村民,清白棠慌了,她知道孩子不属于人间。
清羽墨再后来找了清白棠,他告诉清白棠如果孩子在人间,他为了以绝后患要亲手除掉他。清白棠没办法,她去求夜无痕收留念奕舟,夜无痕同意了。
可笑的是没过几年,夜无痕反过来求清白棠收留念奕舟。他不知道的是从清白棠重新回归祭司殿后便被定下婚约。
清白棠本想自此以后不再成婚,可生母给她定了婚约,她要嫁给了一位不认识更不可能相爱的人,而夜无痕大抵是因为心中对清白棠有所愧疚,决定终生不娶。
当夜无痕将襁褓递到清白棠手中时,那孩子睡得正熟,他跪在青石阶上求清白棠收留念奕舟。
面对旧情人清白棠也是无奈,她本可以拒绝,但是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她狠不下心。
她将孩子的名字改为“清慕”,她不想自己的孩子用着魔王的姓氏。
最终清白棠将清慕带回去寄养在余桃家中。
余桃容易心软,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他知道清慕是邪魔,却还是收留了他。
他将清慕安置在最偏远、安静,人际最少的卧房,余桃的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春日里花开如雪,冬日里枯枝如骨。
为了不让清慕出去害人,他在桃林周围布下结界。
清白棠偶尔会来看望清慕,却从不踏入院子,只是站在结界外,隔着重重桃枝,远远地望着那在桃园里学习功课的孩子。
她穿着华服,衣袂翻飞,眉目如画,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为夜无痕落泪的少女。也再也不是那开朗俏皮的少女,现今的她总是流露出沉稳肃穆之态。
夜无痕偶尔也会来,但他从不现身,只是隐在暗处,看着余桃小心翼翼地照料清慕。
直到某一日,清慕彻底失控了。
那夜风雨大作,雷声轰鸣,恰巧余桃有事外出,他的结界被清慕硬生生撕裂。清慕双目赤红,周身缠绕着黑气,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灵尽灭。
他享受杀戮的快感,喜欢听别人的哀求和尖叫。
因为这里人迹罕见,清慕杀的基本上是鸟兽。他踩着路过的人头,听着那人在自己脚下的求饶。
清慕用柔情的桃花眼看着脚下那人,他甜腻腻地说道:“你叫大声点,我就饶了你。”
那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清慕低头看去,发现脚下的头颅已经扭曲变形,像被捏碎的桃子般渗出猩红汁液。他有些扫兴地踢开残骸,指尖缠绕的黑气却兴奋地颤抖着。
桃林深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谁?”清慕猛地转身,赤瞳在雨幕中灼灼发亮。他看见一截素白衣角闪过桃树后,那布料上绣着的祭司纹章在闪电照耀下格外刺眼。
是母亲。
清慕周身的黑气突然凝滞。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沾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身后,这是母亲第一次踏入结界。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滚落,恍惚间竟像是眼泪。
“慕儿。”清白棠的声音比记忆里更冷,她手中握着的骨笛泛着青光,“你杀了多少人?”
清慕突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母亲数数看呀。”他踢了踢脚边的残肢,“这个算半个,方才林子里还有三只野兔...”
话音未落,骨笛已抵住他咽喉。清慕闻见母亲袖间熟悉的檀香,混着血腥味显得格外荒诞。他贪恋地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她说:“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杀了你。”
雷声炸响的刹那,清慕看见母亲眼底闪过水光。这个发现让他浑身战栗,原来高高在上的大祭司,也会为邪魔落泪。
“可惜晚了。”清慕轻笑着握住骨笛,黑气顺着笛身攀爬,"现在该轮到母亲..."
破空声突然袭来。一支玄铁箭穿透清慕肩膀,将他钉在桃树干上。夜无痕从雨幕中走出,手中长弓还在嗡鸣。
“棠儿,”他声音沙哑,“让我来了结。”
清白棠的骨笛突然爆发出刺目白光。清慕在剧痛中看见父母并肩而立的身影,多么可笑啊!他们分别后第一次联手,竟是为了杀自己的孩子。
桃林开始燃烧,结界碎片像凋零的花瓣纷纷坠落。清慕在烈焰中大笑,黑气化作万千毒蛇扑向那对璧人。他故意用最甜腻的声音喊道:“爹爹,怎么还手下留情了呀~”
夜无痕的第二箭射偏了。清慕趁机挣脱,却在转身时撞进一个温暖怀抱。余桃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方才不幸被魔气击中,雪白的中衣已被血浸透,却仍死死抱着清慕不放。
“慕儿乖,”余桃咳着血,手指温柔地梳理他散乱的长发,“我们回家...”
清慕突然不会动了。他想起无数个黄昏,这个总爱穿桃色衣裳的男人,就是这样抱着他念《诗经》。那时满院桃花纷扬,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眸,流下一行血泪,以为所有人都怕他,所有人都想远离他,不过清慕忘了有一人一直陪着他。
他失控了,周身邪魔气暴涨,众所周知邪魔气是比魔气还可怕的存在,一旦彻底爆发,方圆百里都将化为死地。清慕的瞳孔完全被血色浸染,黑气翻涌而出,所过之处连火焰都被吞噬殆尽。
“余桃...放开..."他的声音开始扭曲,带着非人的嘶鸣,"我会...杀了你...”
余桃却抱得更紧了,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清慕的肩膀。他轻声哼起哄清慕入睡时常唱的小调,声音断断续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为什么...”清慕愣愣看着余桃嘴角溢出的鲜血,“你明明可以逃...”
清白棠的骨笛突然脱手落地。她踉跄着向前两步,华服被魔气撕开数道裂口。夜无痕想要拉住她,却被她甩开。
“慕儿!”她终于喊出这个多年未唤的乳名,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停下来...求求你...”
余桃用最后力气在他眉心画了道安神符,就像过去每个噩梦惊醒的夜晚。他笑着回答清慕说:“因为你说过...最喜欢阿桃做的桃花酥...”
“你今…日还没吃呢……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暴雨倾盆而下,浇灭了燃烧的桃林。清慕抱着渐渐冰冷的人,发现自己的黑气正在消散。原来最毒的诅咒不是死亡,而是被人在深渊里温柔以待。
清羽墨赶到时,整片桃林已成焦土。雨水冲刷着满地残花,将血迹晕染成诡异的淡粉色。他看见清慕跪在泥泞中,抱着身体逐渐冰冷的余桃。
“阿桃!”清羽墨的折扇脱手坠地,扇骨上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