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女灵籁亲启:
夜阑更深,南庭风急。帐外刁斗声寒,映着孤灯如豆。烽燧暂歇,狼烟未起,此片刻安宁,恰容为父执笔,诉些不足为外人道之语,予我未见之明珠。
汝母体弱,怀汝辛苦,常捧腹蹙眉,然眸中笑意温软,如春水初融。抚其腹,感汝胎动,或如小鱼摆尾,或似拳脚轻叩,每每令为父这握惯虎头戟、挽得千斤弓的手,竟也微微发颤,心头滚烫,更胜烈酒浇喉。沙场男儿,铁石肝胆,偏此血脉相连之悸动,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吾儿(为父私心盼是娇女,如汝母般玉雪可爱),汝降生之日,恐为父不能亲守榻前。南魏凶顽,如豺狼环伺,窥我山河。此身既许国,难再许家。然此心拳拳,早已飞越关山,系于汝母子之身。
若为女儿,盼汝承汝母之柔韧□□,不必习那刀光剑影,但望识得诗书,明辨是非,心有丘壑,眼存慈悲。世间路险,愿汝有护心之甲,亦有爱人之能。
若为男儿,则当知,镇北军“忠勇”二字,乃以血铸就。然为父私愿,天下早日靖平,使汝辈不必再效吾等,枕戈待旦,以命守疆。
汝之名“灵籁”,乃汝母夜梦所得。言闻九天清音,涤荡尘心,醒时犹觉余韵袅袅,恍见玉雪之姿。灵者,慧也;籁者,天地自然之清音。盼吾儿如清泉涤世,若幽谷回音,存一份天然灵韵,守一颗澄澈本心。纵使生于这烽火乱世,亦能听风吟,赏落花,于浊浪滔天中,觅得心中一方琅嬛福地。
此去征途未卜,马革裹尸,亦武人常事。唯念及汝母倚门之望,念及襁褓中吾儿之啼哭或笑靥,此心便如磐石生根,誓要斩尽来犯之敌,护得身后万家灯火,亦为吾儿挣一个海晏河清的将来。纵使血染黄沙,魂归星野,此志不渝。
纸短情长,墨浅意深。北风又起,金柝声催。笔至此,忽闻斥候急报,烽烟再举!吾儿珍重,唯愿汝平安喜乐,一生顺遂。他日若闻关外捷报,便是为父遥寄平安。
父封伯玉
于南庭风雪之夜匆匆手书
封灵籁的泪水终究是冲破了堤防,滚烫地溅落在手中这封家书上。墨迹犹新,字字笨拙却情深似海,承载着一个父亲铁血的柔情与未尽的期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撕裂了她的喉咙,她再也支撑不住,脚下如同踩碎了虚空,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封灵籁蜷缩着,脸颊紧贴着粗粝冰凉的地面,粗重的喘息带着血腥气。刺骨的寒意竟像是一把冰刃,强行劈开了她混乱如麻的思绪。
师父半面修罗的可怖伤痕、城主冰冷彻骨又疯狂的话语、师门在烈焰中崩塌的凄厉惨叫、弯月堂弥漫不散的血腥气息,还有此刻,她手中这封字字滚烫、墨痕如泪的家书。
都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投入冰湖,在极致的温差下,发出灵魂深处刺耳的嘶鸣与灼痛。
“爹……”封灵籁颤抖的手死死抠进地面冰冷的缝隙,指尖磨得生疼,她想从虚无中抓住一丝依靠。破碎的呜咽哽在喉间,化作冰冷空气中凝结的白雾,“……娘……”
家书上笨拙又深情的笔触,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头。那个她从未谋面却以生命守护了南境安宁的父亲,曾如此珍视她的存在。
他期许中的女儿,是清泉映月、灵韵天然的模样。
他为之燃尽生命的愿景,是海晏河清,山河无恙。
而现实呢?
为何苍天待她,竟要残忍如斯?
寒风吹过窗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地面带走了体温,也仿佛带走封灵籁最后一丝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封灵籁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不是因为温暖,而是因为极致的寒冷和麻木开始吞噬知觉。意识也开始模糊,她耳边好像听见了母亲与父亲的低语。
“娘……爹……带我……回家……”
*
扶芳坡,本是东安旧土上寻常不过的一道山梁。
奈何二十年前镇北军于此血战殉国,全军覆没,七万忠魂尽埋此坡。山河破碎,力士难挽。自此,扶芳坡连同整个益州地界,都被得势的南魏铁蹄强行攫取,划入了版图。
此坡易主,坡下百姓亦换了乾坤。昔日东安子民,一朝竟成南魏臣属,个中滋味,唯有寸心知晓。
而故国东安之人,若想再踏上益州之土,再临这埋骨之地,便只能去寻景墨城西角,每日仅此一趟、名为“赏景”的车架。
此去“赏景”,何等讽刺。
如今的扶芳坡,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南魏占此土后,为彻底磨灭镇北军在此浴血的痕迹,更为羞辱那曾令他们损兵折将、付出惨痛代价的东安英魂,竟行下那等令人齿冷的恶毒之举。
他们将七万东安儿郎曝骨未寒的战场,生生化作了一片“花海”。
整整七万株樱花树苗,被强行栽种在这片浸透忠烈热血、深埋累累白骨的坡地之上。
南魏人要让这片曾经令他们胆寒的土地,开满异国的、柔靡的樱花。他们要用这看似风雅绚烂的“美景”,覆盖掉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记忆,践踏掉东安人最后一点凭吊英烈的念想。
让扶芳坡,这个曾令南魏铁骑也望而却步的英魂埋骨地,变成一个供南魏人,供天下人春日赏玩、嬉笑游冶的樱花园。
春风一起,漫山遍野的樱花,便在这浸饱了忠魂血泪的泥土上,开得没心没肺,开得刺目惊心。
那殷红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落在暗红色的土壤上,落在嶙峋的怪石间,如同覆盖在累累白骨之上的一场盛大而诡异的血色葬礼。
封灵籁迎向赶车的老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老丈,烦请您指个路,载我去扶芳坡可好?”
老丈浑浊的眼珠在她风尘仆仆的衣衫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了然:“姑娘……是从东安来的吧?”
“是。”
“唉!”老丈沉沉一叹,手中鞭梢无意识地卷着,压低了声音,“这扶芳坡……姑娘去那儿作甚?”
“祭奠。”两个字,轻飘飘落在春风里,却重逾千钧。
“祭奠?”老丈猛地抬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隐秘的悲悯与警惕:“可是……祭奠镇北军?”
封灵籁缓缓点头,喉头微哽:“是。”
老丈沉默了片刻,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惜,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喟叹:“这年月啊……还记得镇北军的人,可真不多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这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子,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姑娘你……如此年纪,竟也记得他们……”
“您不也还记得他们么?”
老丈又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佝偻着背,默默地调转那匹瘦骨嶙峋老马的方向。
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轮碾过满是碎石和荒草的土路,吱呀作响,朝着那片被灰暗天幕笼罩、荒凉得令人心悸的远方,缓缓行去。
车厢简陋,颠簸得厉害。
封灵籁坐在硬木板上,身体随着车身的起伏微微晃动。她紧抿着唇,目光穿透车辕前方飞扬的尘土,死死锁住天地交接处那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巨大轮廓。
那轮廓沉默地伏卧在大地上,像一头蛰伏而伤痕累累的巨兽,散发着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息。
风,自那片坡地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不是草木的腐朽,也不是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深埋地底、经年不散的铁锈与绝望混合的味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里。
老丈沉默地赶着车,布满沟壑的脸庞在春风中更显沧桑。他浑浊的眼角余光,不时瞥向后座那个沉默得如同石雕般的年轻女子。
她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决绝,让他这见惯了世事沧桑的老人,心头也忍不住一阵阵发紧。
车,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停下。
“姑娘,到了。”老丈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勒住缰绳,老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刨着脚下暗红色的泥土。
封灵籁几乎是立刻推开车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踉跄着跳下车辕。
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宛如踩在了万年玄冰之上,又像是踏入了无间地狱的门槛。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暗红。
巨大的坡地延绵起伏,没有墓碑,没有坟茔,只有一片被岁月和风雨反复冲刷、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广袤土地。
稀疏嫩绿的野草在春风中瑟缩,无数嶙峋的怪石刺破薄土,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像巨兽折断的肋骨,又像不甘倒下的战士指向苍天控诉的臂膀。
漫山遍野、殷红如血的樱花在整片坡地,像一块早已凝固却永不愈合的巨大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那场淹没一切,惨烈到极致的血战与牺牲。
这就是扶芳坡。
这就是二十年前,父亲与他麾下七万镇北军儿郎,为了阻截南魏铁骑北上,浴血鏖战、最终尸骨无存、魂归此地的埋骨之所。
七万忠魂,尽付此坡!
封灵籁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坡顶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脚下暗红色的砂砾坚硬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吸附感。
这片土地早已吸饱了英烈的鲜血与怨愤,沉重得要将她拖入地底。
风更烈了,卷起落英与地上的红土砂砾,打在脸上、手上,带着粗粝的疼痛和那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