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微微倾身,染血的面颊在惨淡月色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冷艳,几乎贴上黑袍人因剧痛和恐惧扭曲的侧脸。
一缕温热、带着幽兰清芬的吐息,若有似无拂过他汗湿冰凉的耳廓,与他伤口涌出的浓重血腥形成诡谲而致命的对比。
她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如寒冰淬火,清晰凿入他嗡鸣的耳鼓:“说——你师兄…究竟是谁?他的死…干我何事?”
那温软的吐息拂过之处,激起黑袍人一片细小战栗,竟比颈间冰冷的刀锋更让他感到刺骨绝望。
黑袍人嘴角咧开一个扭曲、满是血污的弧度,声音嘶哑微弱,却字字淬着毒,“我师兄…是谁?你…忘了么?忘了…忘了你…在无名镇…的一个…山村…杀死…了一个道士!你杀死的那名道士…便…便是我师兄!”
他忽而大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啊!你…你不得好死!我以残魂诅咒你!诅咒你此生此世…永坠无边地狱!诅咒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皆因你…不得善终!统统…死无…全——”
“聒噪!”
封灵籁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彻底冻结为凛冽的寒冰,那句“死无全尸”的恶毒诅咒尚未完全出口,她手中刀光已如冷电般撕裂了浓稠的夜幕。
一道血线在黑袍人颈间骤然绽放,他那颗仍带着无尽怨毒与疯狂诅咒表情的头颅,瞬间脱离了躯干,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滚了几滚,最终停在一丛染血的枯草旁。
那双瞪得几乎裂开的赤红眼珠,死死地“盯”着封灵籁的方向,残留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与不甘。
失去了头颅的躯体剧烈抽搐了一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破败木偶,带着喷溅如泉的滚烫热血,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泥泞地面,激起一片混杂着血腥气的尘埃。
万籁俱寂。
唯余夜风穿过断墙残垣的呜咽,以及那柄深深钉入残墙的短剑,在清冷月光下反射着幽幽而不祥的寒芒。
地上那颗头颅空洞的眼神,仿佛仍在无声地诉说着未尽的、来自幽冥的诅咒。
*
天光尚未破晓,残夜最深浓时。
更夫带着浓重睡意的梆子声,在死寂的长街上突兀地响起,又戛然而止。
“妈呀——!死…死人啦!!”
一声变了调的、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客栈外,灯笼被慌乱地挑起,杂沓的脚步声、惊惶的议论声、衙役粗暴的呵斥声,混杂成一锅沸腾的粥,将这片染血的角落彻底点燃。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夜露的潮湿与尘埃的土腥,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残破的墙壁上,一道道狰狞的剑痕在摇曳的灯火下更显触目惊心,地上凝固的紫黑血迹和身首分离的惨状,足以让最胆大的围观者胃里翻江倒海。
喧嚣、惊恐、混乱,一切,都被那扇紧闭的客栈木窗,隔绝在外。
窗内。
封灵籁已换上干净衣衫,倒在简陋床榻上,呼吸均匀绵长。一夜激战的疲惫如同无形山岳,将她沉沉压入无梦的昏睡深处。
窗外鼎沸的人声、衙役盘问的厉喝、甚至浓烈的血腥气,都未能惊扰她分毫。
直到一缕格外霸道的金芒,悍然刺破铅灰厚重的云层,精准穿透窗扉缝隙,灼烫地烙在她紧闭的眼睑之上。
强烈的光与热,如同烧红的针尖,狠狠刺穿了她深沉的疲惫。
封灵籁纤长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宛如受惊的蝶翼。眼皮沉重如铅,却在霸道的光线逼迫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细缝。
初醒的茫然仅仅持续了一瞬,她便彻底清醒了。
草草用过午饭,封灵籁便悄然换了一间更为僻静的客栈落脚。
房门紧闭,窗扉半掩,只留下几缕微尘浮动的光柱斜斜照入。她将那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金、隐有螭纹盘绕的密匣置于桌面。
匣身触手冰凉沉坠,锁孔精巧繁复,隐有暗芒流转,绝非俗物。
封灵籁屏息凝神,轻轻拂过匣面上那些细密难辨的云篆纹路。她并未急于强行破开,而是盘膝坐于榻上,眼观鼻,鼻观心,将全部心神沉入这方寸玄机。
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时而轻叩匣壁辨其回响,时而凝神细察锁孔构造,试图从这冰冷的器物上,捕捉到一丝开启的契机。
室内光线渐暗,夕阳余晖为漆金密匣镀上一层近乎妖异的暗红流彩。
封灵籁已枯坐近三个时辰,黛眉微蹙,指腹反复描摹着匣身繁复的螭纹与锁孔边缘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凸。
寻常的机括推演之法,在此物面前竟全然失效。锁孔内里结构之复杂精妙,远超她所见过的任何一把锁。
强行破开?
念头刚起便被按下。且不说这金漆之下可能暗藏自毁机关,单是这匣子本身,或许就藏着比里面东西更重要的线索。
“不对……”她低语一声,手再次回到匣盖中心那片最大的螭龙逆鳞纹饰上。
这鳞片的触感似乎比周围略高一丝,也更为温润,好像被摩挲过无数次。她尝试着,凝聚起一丝精纯内力,如发丝般柔韧,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逆鳞纹饰中心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
极其轻微的震颤感,顺着她的手指传来。整个密匣内部宛如有无数极其细微的机簧被同时触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如同金玉相击的密集细响。
封灵籁眸光骤然锐利,她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都系于指尖那一点内力之上,如同驾驭着最桀骜的烈马,在复杂到令人窒息的迷宫内穿行。
她不敢有丝毫偏差,内力时而如春水般轻柔拂过,时而又需凝练如针,精准地点在某个无形的节点。
汗水,无声地浸湿了她额角几缕碎发。
时间仿佛凝固。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隐没,屋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唯有那漆金密匣,在她专注的内力引导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幽蓝色的微光,那些盘绕的螭纹活了过来,在匣身上缓缓流动。
一连串清晰而悦耳、如同算珠拨动般的机括声,终于从匣内清晰地传出,声音由缓至急,最终汇成一声清脆的铮鸣声。
封灵籁指尖一松,内力悄然收回。只见那原本严丝合缝的匣盖正中心,那片逆鳞纹饰正缓缓向上弹起,露出了下方一个仅容一指探入,深不见底的幽暗小孔。
匣盖四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如同细沙流动。
匣盖与匣身之间,数十道肉眼难辨、交错咬合了不知多少年的精密金栓,正在同步、有序地缓缓回缩。
整个匣盖,如同沉睡千年的莲花,正以一种优雅而神秘的姿态,在她面前,一层层、一瓣瓣地悄然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年檀木、奇异药草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铁锈气息,随着匣盖的开启,缓缓弥漫出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封灵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凝目望去,幽暗的匣内,似乎垫着一层触感奇特的深色丝绒。而在那丝绒之上,赫然躺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乌黑的令牌。
令牌之下还压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微微泛黄、边缘却绣着精致云纹的锦缎。
她先将那乌沉令牌拈起,凑近眼前,凝神细察。
令牌正面,并无任何文字,只有一尊极其狰狞却又带着难以言喻威严的浮雕。
兽首似龙非龙,额生独角,獠牙外露,双目位置镶嵌着两点细如针尖红得要滴出血来的奇异晶石,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兽身覆盖着层层叠叠如同玄铁铸就的鳞甲,每一片鳞甲上都天然生有细密的银白星点纹路。异兽姿态并非腾飞,而是如同镇守九幽的凶神,四肢踞地,一条粗壮布满倒刺的尾巴盘绕周身,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暴戾与亘古的沧桑。
翻至令牌背面,中央只有两个古拙巨大、以金铁浇铸而成的篆文:[红武]。
封灵籁将令牌托在掌心,烛光下反复凝眸细审。令牌触手微凉,纹理古朴繁复,似有深意,却又如雾锁重楼,难窥其径。
她无意识地在那些凹凸的纹路上摩挲片刻,终是轻轻一叹,将令牌放回案上。
她暗自忖道,“此物既是师父遣师娘亲手交予我,他老人家定然知晓根由。待归去时当面请教便是。”
念及此处,心头那点因未知而生的微澜也悄然平复下去。
她又小心取出那方锦缎。素白缎子入手柔滑微凉,带着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
她指腹轻捻,徐徐展开。
霎时间,一段密密麻麻、墨色淋漓的小字便如蚁群般涌入眼帘,墨迹厚重,竟将整幅素缎填得密不透风,不留半分余地。
目光甫一触及那细密如麻的字迹,封灵籁便觉眼前微眩,心头莫名一窒。
“好生繁复的记载……”她暗自蹙眉,那字迹虽小,却笔锋硬朗,力透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