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芝没有再提美术联考的事情,和平时一样照常上课。何媛也没有特别提起外婆的病情,只说外婆要住院,她最近会很忙。
她不明说,是芝也佯装自己反应迟钝、没有察觉这一桩隐瞒。母女之间心照不宣,也算是一种别样的默契了。
再去学校时,是芝照常上课。周日的时候,是芝在家里背书,何媛打了通电话:“芝芝,你来医院一下,我今天临时加班,晚上过来替你。”
前因后果全没交代,只是报了个病房号就挂断了电话。是芝叹了口气,何媛总是这样。不想说的事情捱到最后随便糊弄,也是一种逃避的好办法。
是芝收好书包,将要复习的功课和没写完的作业带上,乘车前往通济医院。
上车刷卡时,是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会不会在医院遇到孟浮桥?
一周浑浑噩噩,她完全被没有前路的黑暗笼罩。孟浮桥这段时间也忙,根本没来学校。她听张麟说,孟浮桥在忙着打比赛,他去首都参加建模决赛。如果他夺冠,说不定能保送清澜大学。
是芝惊叹不已,再想想自己,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
写不完的题,不会做的题,还有刚要触碰就已碎裂的美术联考。一切的一切,她觉得自己活在废墟里。
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只有按厘米计算厚度的试卷,和看不到的明天。
一路胡思乱想,是芝到了医院。她知道去二十楼要排高层双数电梯。可没想到的是,电梯队伍冗长,直接排到了住院部大楼外面的走道。
她站在走道上排队,何媛的电话一直催:“你快上来,我还有事情跟你交代。”
是芝说:“我可能还要再等五趟电梯,前面的人太多了。”
何媛说:“你爬上来啊。”
是芝愣了一下,眼前多出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打了个响指。一声脆响,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抬头去看,孟浮桥的那双桃花眼映入眼帘。她有些心虚,连忙挂断了电话。
孟浮桥垂眸看她:“小骗子又来了?”
唇角牵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笃定了什么。
这一次,是芝不再心虚。她说:“家家生病了。”
江城方言里,家家就是外婆的意思。是芝说话的声音本来就绵软,和偏低沉硬朗的江城方言有一定差距。再加上叠词,听得人心里一软。
他看了下电梯的长队,将是芝从队伍里拎出来。他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了员工电梯处。站在电梯口前,他压低声音:“带你走一条快捷通道,别告诉别人。”
桃花眼一眨,有种做坏事的味道。她感觉自己和孟浮桥成了“共犯”,不自觉看向被抓着的手腕。
隔着衣料,隔着皮肤,她感受到了熟悉的体温。
上电梯时,孟浮桥抽出卡片刷了一下,问:“几楼?”
“二十。”
“消化内科的病房。是胃肠道问题?”孟浮桥按下按钮,转头看了眼是芝。
“胃癌。”
男生的动作顿了顿,那双桃花眼也敛了水光。电子显示器上的数字变幻了好几个,孟浮桥出声:“抱歉。”
他的声音有点沉,无端撞进了是芝的心,将她压在最底层的情绪一并撞了出来。轿厢里只有两人,她忽然鼓起勇气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
“其实大家都瞒着我,这件事还是我偷听到的。我也不知道等下进去是该装作知道还是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理所应当的接受。”
也许放在其他人身上,这根本构不成问题和疑惑,也不必花费时间去考虑。但是芝的敏感是她背负的十字架,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何媛和外婆。
她游移不安,所以宁愿选择排队,也不想上楼。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不想被当成小孩蒙混过去,就拿出你认为的大人模样。”孟浮桥说。
咚的一下,是芝听到了自己不同于平时的心跳声。她仰头去看孟浮桥,那双桃花眼微微弯着,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不同于平日里的随性,那点温柔格外让人贪恋。是芝看不够似的,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很努力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
二十楼到,电梯门开。是芝踏出轿厢,回头摆了摆手。
女孩的身后是一扇光线充裕的窗,阳光洒落,给她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孟浮桥总觉得她是午后的草地,是暴雨中绽放的小花,是反复抚摸也不会坍塌的皮毛。
是一些柔软的存在。
他扬了扬下巴,“去吧。”
是芝迈出去的脚步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赶到病房时,何媛已经不在了,挂在床头写了病情的那块小板子也被收了起来。外婆姜玉香靠在那里,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芝芝来了。”
她卸下书包,握住家家的手:“家家,好久没看到你了。”
“你学习忙,来看我干什么?”
两人聊了一阵,姜玉香要喝水,是芝发现暖水瓶已经空了。她拿着瓶子出门,却在走廊上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孟浮桥。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半天没敢迈步,还是孟浮桥先走过来。他几步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开水瓶。
他温暖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是芝心脏一颤,整个人都缩手缩脚的。
她小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同学互助。怕同桌胆子小,又塌着肩膀不敢问开水房在哪。”孟浮桥边说着,还学她缩肩膀的样子。
是芝好气又好笑,最后没忍住,绷直的唇线还是翘了起来。
他长腿一迈,带着是芝认了下开水房和护士站,又说了下该去哪里订医院的餐。是芝暗暗记下,又小声问:“要是有其他的问题,我该怎么问你啊?”
孟浮桥拿出自己的手机:“自己输号码。”
她的手指轻颤了颤,将几乎溢出来的喜悦全部藏回去,这才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她拨通了自己的手机,衣袋振动的时候,她才有那一份实感。
她是真的拿到了孟浮桥的手机号。
“Q//Q号也能加吗?”她问得随意,其实心里格外紧张。
他抬了抬下巴,是答应的意思。
是芝登录了他的手机Q//Q,这才发现他的号码里格外精彩。找他聊天的人一大堆不说,异性的头像也不少。更可怕的是联系人那一栏,99+的添加人让是芝开了眼。
她所有的联系人加起来都没有99个人。
但孟浮桥根本没点开。
是芝用孟浮桥的□□加上自己的时候,孟浮桥凑了过来。他短短的鬓角短发扎在了她的脸颊上,又刺又痒。
她手一松,手机差点掉落。
孟浮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和手机。温暖干燥的体温浸入皮肤,是芝的心脏不听使唤地跳跃起来。
他哦了一声:“杰瑞和芝士啊?”
说的是她的头像,杰瑞端着黄澄澄的芝士,表情得意。
她嗯了一声,悄悄挣了挣,左手从他的手心滑落。手机落在了他的手里。孟浮桥拿回手机,揣到衣袋里,然后将水瓶放在病房外。
“下去了。”他说。
是芝挥了挥手。
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心脏从颤抖的喉头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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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水瓶进病房后,是芝看到塞在床下的面盆里有呕吐物和血丝,原本轻松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姜玉香也怕是芝知道她的病情,挣扎着要藏面盆。
是芝想到孟浮桥的话,又把姜玉香按回病床上。她给姜玉香掖好被角,轻声说:“其实我知道的,家家不用瞒着我,好好休息最重要。”
说完后,她不敢看姜玉香的表情,端着面盆快步走到洗手间里。
等到出来的时候,是芝看向外婆。姜玉香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时睁开眼睛。
那块写着病情的小挂板又回到了床头,胃癌PT3N3MX。
姜玉香笑了笑,神情缓和又慈祥:“芝芝长大了。”
是芝将盆放回原处:“家家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我就在这边写作业陪你,不会耽误学习的。”
“好。”
其实表达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是芝写完了作业,去打了一趟水,顺便把外婆带来的衣服收拾了一下。同病房的女人靠在床头感慨:“姜奶奶,你有个好外孙。”
姜玉香眸光慈爱,点了点头。
天色擦黑时,何媛赶来了。她掏出五十块钱塞给是芝,要是芝自己去外面随便买点东西吃。说完后就开始风风火火打电话,咨询各种手术和术后的问题。
是芝想和妈妈说句话,何媛捂着话筒:“快回家,明天还要上学。”
她只得离开了。
六点半,天已全黑。走廊内的明灯晃眼。她忽然想到上次也是在六点半的时候,遇到了孟浮桥。
好像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手机振动,从衣袋里拿出来一看,小企鹅一闪一扭,是孟浮桥给她发消息了。
她点进去一看。
【M:还在医院?】
【芝士:刚出病房。】
【M:来住院部天台。】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吗,但是芝依言乘电梯到了最高层,往天台的方向走去。
天台的门锁了,她有点疑虑,拿出手机拨通了孟浮桥的电话。不多时,脚步声响起,门栓打开,那张好看的脸露了出来。
江城的夜色被霓虹点亮,整个城市被灯光分割。是芝第一次从这种视角俯瞰城市,她有点忘乎所以。她快步跑到天台外缘,双手伏在栏杆上,眼睛盯着远方。
风将她的短发撩动,一张脸上盛着新奇和贪恋。孟浮桥走过来时,他的头顶高空处恰好有飞机划过。
一闪一闪的灯光如同星星。是芝仰头去追那几颗光斑,没注意脚下的步伐,她的左脚拌住了右脚,直直栽倒在孟浮桥的怀中。
如绸缎一般的发丝刷过他的脖子,还有几缕调皮的发丝钻进了他的衣领。一点儿痒意透过皮肤钻到了血液里。他低头,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她抬头,刚好接住了他的目光。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在那一刻,呼吸在黑夜中暗合。
四目交接的那一刻,银河就在彼此眼中。
他唇边含笑,托着是芝纤软的腰肢起身。
她抓着栏杆站好。为了掩饰慌张,一只手不断地拨弄耳边的头发。她盯着虚无的一点看了很久,孟浮桥也学她撑在栏杆上,然后说:“想什么呢,这样都能摔?”
说着,他侧身学了下她绊倒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
是芝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支吾半天,说:“我刚才在想,从你头顶飞过的飞机是什么型号。”
孟浮桥的笑意敛了敛,“你怎么会想这种事?”
是芝转身,定睛看向孟浮桥:“有什么问题吗?我有时候看到飞机还会想,这个飞机会飞到哪里,为什么会飞这么低。”
孟浮桥的眼神更奇特。他认真地看着是芝,眸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好奇。
是芝有点接不住孟浮桥的眼神,她觉得自己单薄、一眼就能看到底,不值得这么长久的凝视。
于是她垂下视线,四处搜寻别的话题,然后看到了便利店的塑料袋。她忙转了话题:“叫我上来是吃饭的吗?”
她猜测,他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孟浮桥昂了一声,“是啊。那边找吃的。”
他抬手,指着搁在排风管外挂着的袋子。
今天的孟浮桥一如既往的对付。袋子里装着饭团和三明治,还有两瓶饮料。她掰着指头算,第一次和他吃饭是泡面,第二次他吃的是寿司,第三次吃的是饭团。
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她拿了一份三明治,刚刚拆开包装袋,就听到孟浮桥的声音:
“刚才从你头顶飞过的飞机是波音737。从它很高的垂直尾翼的判断,应该是B736。国内只有西南航空有六架B736,所以,它是从江城前往成都的飞机。按江城机场到这里的距离,飞机在爬升状态,很快就看不见了。”
闪着红灯的飞机渐入云层,和夜色相融,是真的看不见了。
手中的三明治滑落在怀中,是芝呆呆地看着孟浮桥。
这也……太厉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