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西侧有一个木廊架，架子上爬满了葡萄藤蔓，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木架上枝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投在廊架下的黄文羽身上和地上。
黄文羽手持书卷，依靠在藤椅背上，一边享受着周边野趣，一边在浓郁的果香里看书。
“桑黄，你看出来没？”黄文羽身后十步外的远志，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桑黄。
“看出什么？”
“这里的人好奇怪啊！”远志谨慎的目光，四下里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在附近，才又道，“这里丫鬟仆人身上的衣饰，还有说话行事的那股子气度，不像是一般富贵人家的……”
两人的小声嘀咕，全都入了黄文羽两耳，他却没有出声制止二人闲话，也没有刻意去听，而是轻轻闭上双眼，让全身心沉浸在自己静谧的心灵世界里。
明天就要去参加会试了，黄文羽只想摈弃所有的繁杂思绪，不管是神出鬼没的文炅，还是身份成迷的松公子，抑或这个世子或者郡王府，他一概不愿意去深究。
临行前母亲的谆谆叮嘱，和热切期盼的眼神，还都历历在目，为还报母亲深恩，这次会试他志在必得！
突然，西侧的院墙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黄文羽没有睁眼，屏息侧耳倾听，似乎还有稚嫩的小儿声，“再举高一点！”
这府里竟有人攀爬墙头？
又一个脆生生的童子声音道：“你别拽我呀！”
正小声闲话的远志和桑黄，也听到了墙头上的响动，远志大声呵道：“谁在墙上？！”
随着一声“唉哟”的叫声，接着便是两声“噗通”，黄文羽忙睁开眼睛，看见两个孩童从墙头上掉落在了院子里。
远志和桑黄立刻冲过去，一人一个擒了那两个孩童，不顾对方挣扎和嚷嚷，径直把他们拖到了黄文羽面前！
黄文羽示意远志两人松开孩童，仔细打量，一个是留着垂髫的四、五岁小童，另一个是留着总角的七、八岁儿童，只看身上穿戴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柔了声音问：“有大门不走，你们为何要翻墙？”
垂髫童子一被桑黄松开钳制，立刻扑到黄文羽膝前，大声叫道：“世子哥哥！你是世子哥哥吧？”
世子......哥哥？远志和桑黄诧异地相互对视一眼，两人打小被自家公子教导着认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自然懂得“世子哥哥”这一称呼的含义！
黄文羽倒是波澜不惊，拿起旁边小几上摆的茶点，一手一个递给两人：“要吃吗？”
两个孩童忙把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茶点，异口同声道：“谢谢世子哥哥！”
黄文羽莞尔一笑，问道：“你们为何叫我世子哥哥？”
“是娘亲说的！”垂髫童子嘴巴里含着点心，含含糊糊道。
总角儿童忙咽了嘴巴里的点心，满眼热切和钦佩地问黄文羽：“世子哥哥，你在西北杀了多少个契丹人？”
杀人？还是传说中凶残无比的契丹人？！
乖乖，咱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
难道公子妙目一眄（miǎn），直接便看杀一众契丹人？！
远志与桑黄用眼神交流一番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家公子，一边在脑海里勾勒自家公子眼波流转的目光杀，一边抿唇偷笑。
黄文羽想起昨天来的时候，汪珏曾说过自己小主人去西北四年未归，他现在忽然明白，这小主人竟是去边关抵御外敌了。
啊，这小主人……竟是安亲王世子姬彦！
黄文羽脑子顿时转过弯来，这两个孩童的兄长，就是当日在江州城的天香阁里，说书先生说的“世子夜伏契丹狗”里的主人公——彰国安亲王世子姬彦！
而自己此刻，正莫名其妙地站在……安亲王府里姬彦的世子所里！
怪不得东苑里的正殿和寝殿使用的是绿琉璃瓦，梁栋上不但贴金，还绘着四爪云蟒纹，这正是彰国亲王世子的建筑规制啊！
黄文羽心里虽震惊，可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微微一笑，语气亲切地问：“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总角儿童抢先道：“世子哥哥，我叫姬昀！”一拍身旁正忙着吃点心的垂髫小童，朗声道：“他叫姬晖！”
原来四年前，十七岁的姬彦随老将军赵平奔赴西北边关时，姬昀还未足三岁，而姬晖未满周岁，两人当时年幼，自然对自己兄长无甚记忆，平素也只是在自己娘亲或者府里他人嘴里听个一知半解。
男孩子自小慕英雄，姬昀与姬晖也不例外，这几年听多了兄长在西北的英勇事迹，只盼着能早一天见到兄长。
今天上午，姬昀随母亲李侧妃，到姬晖的母亲沈侧妃处闲话，他和姬晖无意间听到两位母亲说，世子所里昨天住进去人了，只是里面瞒得密不透风，不知道是不是世子姬彦瞒着皇上无诏回京，所以搞得神秘兮兮的不敢见人。
姬昀二人一听自己敬佩的世子哥哥回来了，立刻来东苑找兄长，却在大门口被侍卫拦住，无论二人如何威逼利诱、撒泼打滚，门口的侍卫们都不为所动。
东苑的管事严伯，于昨日清晨召集东苑里的所有丫鬟仆妇和侍卫训示，贵客居住东苑期间，所有人不得外出，不得议论、打探、外泄客人的任何事，府里除了王妃，还有王爷的贴身侍卫汪珏，其他人一概不得放入，若有违者，必严惩后发卖别处！
所以即便是两位小殿下来，侍卫们也不敢让他俩进东苑里。
侍卫们不让进，姬昀和姬晖只得另辟蹊径——攀爬墙头！
不料，二人让跟从的仆人托举爬墙时，被远志一个厉声呵斥，吓得一团慌乱，失手从墙头上坠落东苑里，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黄文羽细细查看姬昀和姬晖身上，见二人并没有摔伤，只是手脸和身上衣服有些脏污，便放了心，温柔地对二人道：“两位小殿下，小可并非你们的世子哥哥！”
姬晖吮了下手指上的点心屑，问道：“那你是何人？”
因汪珏昨天曾对黄文羽说过，家主人临行前特意叮嘱过，贵客住在这里不要随意外出，也不要向其他人吐露自己的身份。
故而，黄文羽在心内斟酌了一下，缓缓道：“我只是临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一听黄文羽不是自已钦仰的兄长，姬昀心里略有些失望，默默看了对方片刻，忽然道：“你是父王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吧？”
姬昀之所以这样说，皆因王爷与王妃近日出双入对，每日的行踪成谜，且对外出一事讳莫如深，引得李侧妃在自己寝殿里与贴身侍女发牢骚时，口不择言说出来被儿子听到。
一旁的远志和桑黄，被这两个活宝殿下无脑的话，逗得捂住嘴巴闷笑，双肩一耸一耸的。
黄文羽也是一脸黑线，半晌无语，心说这小殿下的脑子不是一般的灵活啊！
见黄文羽不应承，姬昀又想了想，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世子哥哥的世子妃，对吧？”因为大家都说，只有世子妃，才能住进世子哥哥的府邸啊！
这话一出口，远志和桑黄再也绷不住，直接就笑喷了——一个笑的用手捶廊柱，一个笑的原地转圈跺脚！
黄文羽狠狠瞪了幸灾乐祸的远志两人一眼，努力把脸上僵硬的表情，调整成和颜悦色，柔声道：“两位小殿下，时候不早了，你们母妃......恐怕已经派人四处找寻你们了！”
“嗯。”两人姬昀和姬晖口里含糊地应着，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点心，还依依不舍地望着小几上那几个盘子里的点心。
身为亲王府的小殿下，平日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黄文羽自然知道，姬昀与姬晖不过是犯了所有小孩子的通病——总觉得别人家的东西比自己家的好吃！
为谨慎起见，他装作没看出两位小殿下想打包带走吃剩下的点心，毕竟高门大户里关系复杂，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权力、财富继承的争斗和爱恨情仇的纠葛。
若东苑的点心被两位小殿下带出去，被有心人趁机下了毒，岂不是给从未谋面的安亲王世子姬彦引来大麻烦。
黄文羽忽略姬昀两人渴望打包的目光，吩咐远志和桑黄：“你们带两个小殿下去找人给梳洗一下，好好地把小殿下送出大门！”
是夜，黄文羽躺在床榻上心绪不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熬了许久，仍静不下心来，便翻身坐于床上，盘腿，双手置于膝头，放松身体，开始打坐入静。
然而不管他如何调整呼吸，收敛纷乱的思绪，仍是识神反盛，杂念愈多！
一时间，黄文羽觉得自己飘飘荡荡地回到江州城，落在了黄家祖坟附近的生身母亲阿璃的坟前。
望着坟茔，黄文羽满心幽怨：“娘亲，你为何要生羽儿，我根本不想存活于世上！”
夜风里伫立良久，坟茔里无人回应，黄文羽又瑟缩着飘飘荡荡来到了黄府主母陈萱儿的床前。
望着母亲睡梦中恬静的面容，黄文羽流泪叹息：“母亲，您为何要对羽儿百般疼爱怜惜，让羽儿......自生自灭多好，那样我的心就不会这么累了！”
“恳求公子大发慈悲救救在下大哥！”
“我们公子请黄公子到丹若宫里避雨！”
“文炅会读心术，羽哥哥若撒谎，我便惩罚你！”
“黄公子，我命你立刻把下毒之人找出来！”
“你是父王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吧！”
“你是世子哥哥的世子妃吧！”
......
纷纷攘攘的声音，搅扰得黄文羽心烦意乱！
各种回忆、想法、幻想、担忧、愤怒、悲伤等等，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现，让他无法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