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当归、白芷、姜黄……
都是些活血祛腐的药。
看见闻听峦摇头后,田弄溪心下了然。
又问:“之前开的药方呢?”
田耀祖小跑去拿了过来。
她摊开递给闻听峦,果然还是看不出什么。
“问题不出在药上,那会不会是他吃或者碰了什么和药性相克的东西?”
感受到信任的眼神,闻听峦很享受地偏头笑了会儿,才说这些都是温和的药,即使相克也不至使伤口溃烂。
出于保险,田弄溪还是让田耀祖把这两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都细细说出来。
“今日吃了糖葫芦。”田耀祖咽了咽口水,说完才看向田弄溪,讪讪道,“姐,你别生气,是奶奶说你不爱吃甜,而且你这个岁数吃糖容易长斑,才不给你买的。”
“是啊,我这个岁数吃了会长斑。”田弄溪慢悠悠地继续,“但你这个年纪会长蛀牙,到时候嘴里都是虫子。”
田耀祖紧攥衣角,低着头用舌头舔过所有牙齿,想证明自己的牙齿还是好的。
可恶的姐姐打断他,“说你上次开完药后,这次开药前都吃了什么、碰了什么。”
“没什么。”他这次果断摇头,“在家吃的饭,我也没有出门,一直在屋里温书。”
田弄溪犯了难。
她救助般地看向闻听峦,指望他能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注意到视线的男人略一沉吟,问:“伤口何时溃烂至此的?”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阵阵咳嗽声。
“姐,奶奶醒了!”田耀祖被二人审问得汗如雨下,此刻终于如释重负。
二人对视一眼,田弄溪率先起身往主屋走。
她身后,本不该插手此事的闻听峦不远不近跟着。
“阿祖,你去给奶奶倒杯茶。”黄氏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动作颇慢地朝她招手,“二娘,过来。”
田弄溪刚走近手被黄氏拉住放在床上,手背被黄氏掌心完全覆盖,霎时被凉意包裹。
黄氏语气平静,“我活不长久了。”彷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她的样子确实很可怖——双眼深深凹陷下去,瞳孔涣散无光,脸上的皱纹干巴巴的,连一丝水分都没有,几乎耷拉到唇角处,□□裂的嘴唇撑住,勉强没掉下来。
连呼吸都艰难,每喘一口气被褥下枯萎的身体就要跟着重重起伏。
田弄溪敛眸看自己被轻柔覆住的手背,说:“看看郎中就好了,我马上去请郎中。”
黄氏自顾自地继续。
“你们二人先后经历了爹娘离世,现在又要接连经历丧失爷奶的苦,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大哥音讯全无,约莫是死了,你二叔……我今日去问了,少说要坐上几十年大狱。”
“我一走,这世间就你二人最亲,这几十年的光景就得你们二人相互扶持……”
田弄溪打断她,不解道:“为什么只和我说?”
“我们是最亲的人,需互相帮衬,为什么只和我说?”
“阿祖还小,不懂事,你要先帮衬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长大了自然也会对你好。”黄氏有自己的逻辑。
“你去找你二叔母,让她帮帮阿祖。”黄氏说着说着已经懊悔没早点记起这法子,眼里的泪花溢出,“阿祖是她儿子,她不会不帮的。”
田农乐红杏出墙这件事黄氏还不知道,可在田弄溪眼里庄雪翎不落井下石都算厚道。
于是她提醒道:“二叔已经和离了。”
“和离……”黄氏捂着心口喘气,半晌才缓过来,执拗地继续,“她不会不帮……”
“到底在帮什么?她能帮什么?她又不是郎中。”本来被牵扯其中就烦,田弄溪语气不太算好,“现在重要的不是请郎中把你们看好吗?”
“阿祖成了少爷,你就是小姐。”黄氏撑起身子凑近,贴着田弄溪耳朵劝她,“他能帮衬你,这对你有好处的。”
田弄溪气极反笑,“庄家人是傻子吗?”
见她固执己见,黄氏又靠回床头,掩着口鼻咳嗽起来。
“阿祖现在这样她也有责任,你不去找我去。”话刚说完便要下床。
田弄溪伸手压住她的被褥,“奶奶,您安心把身体养好吧。”
“你这丫头……”黄氏看过去的眼神充斥着怀疑和不解,“那么大一个宅子,没有男人帮衬怎么行。她养阿祖几年,阿祖考取功名了也是给她脸上贴光。”
“我去给您找郎中。”田弄溪站起身准备离开。
黄氏唉声叹气,却因没力气拦住她只能干看着。
还没走到门口,田耀祖捧着碗水进来。
田弄溪侧身让他。
“奶奶,没茶叶了。”
田耀祖话音刚落,“哗啦”一声,瓷碗跌碎在地,碗内热水四溅。
她下意识回头看,却只能看见挡在她面前的身影。
宽肩遮住她的视线,二人的手在阔袖下紧紧相牵。
察觉到闻听峦不同寻常地用力,她没甩开他的手,就着这样的姿势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和闻听峦并肩。
她这才看清屋内。
黄氏喘着粗气靠在床头,枯树枝一样的脸浮现出浓烈的表情,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嘴里还念念有词。
田耀祖还是捧着碗的姿势,怔怔地看着不太一样的奶奶,站在床头不知所措。
原来不是田耀祖失手摔碎了碗。
田弄溪短暂皱了下眉,安抚性地拍了拍身侧人紧攥着自己的手,在被放开后径直走向黄氏。
她终于听清黄氏在说什么。
神色扭曲的老人手指抽搐,颤颤巍巍地扬起手指着屋外,“去找……庄家……”
“……好。”田弄溪连叹气都觉得累,随口应承下来,黄氏却让她又承诺了一遍才放她离开。
田弄溪和闻听峦走出主屋的时候田耀祖还没回神,她猜测祖孙二人有话要说,掩了门没喊他。
“这么晚了,你要出门?”闻听峦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的落霞。
“不出门怎么办呢……”田弄溪半感叹半开玩笑地接话,“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蹭饭呢。”
没听见想象中捧场的笑声,田弄溪疑心自己的笑话不好笑,随意扫了眼身侧的人。
闻听峦面色如常。
她总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如今匆匆一瞥就想收回视线,却在触及到某处时停住。
“你这是怎么了?被砸到了吗?”她谨慎地捻起闻听峦小腹部的衣角,看着眼前被液体洇得颜色比周遭深几个度的地方,语气是压抑不住的紧张。
“并无大碍。”闻听峦笑眯眯的。
若是水渍便也算了,可眼前的地方洇得愈来愈深,甚至刚还只是一小块,就这么一会儿已经逐渐扩散开来。
田弄溪鼻尖凑上去闻了闻,被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呛到咳了两声。
她抬头,眼神带着明显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闻听峦解释,“咳,刚不慎被砸到了。”
见面前人表情不对,他刮了刮田弄溪鼻尖,歪头问:“小溪给我上药可好?”
田弄溪收回表情,举起他完好的一只手,怀疑道:“你手也被砸到了吗?”
“太疼了,我手抖。”闻听峦说得有鼻子有眼。
“好、好、好。”她本就愧疚,自然全都答应。
被闻听峦半牵半扯着坐到石凳上,看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她。
田弄溪接过,随意看了眼手中的物件,被闻听峦察觉到,他有耐心地解释:“这是玉芝散,取雪莲等药材为原料制成,能止血生肌。小溪喜欢我送你可好?”
田弄溪弄开塞住瓶口的木头塞子,随口嘟囔:“咒我受伤呢?”
没想到闻听峦认真地摇头,说:“担忧你受伤时我不在身边。”
“你是郎中啊你。”田弄溪敛眸掩饰情绪,命令道,“脱了。”
“劳烦小溪。”闻听峦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宽衣解带,双手撑在石桌上看正在倒药粉的人。
人面晚霞相映红。
“痛就说。”田弄溪取了粉用手指捻了捻,屏息碰到闻听峦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听到很轻的一声“嘶”,吓得不敢动弹,抬头看闻听峦,犹豫道:“要不你自己来吧?”
被小鹿一样的双眸紧紧盯着,他像是森林里她唯一信任的野兽。
闻听峦喉结轻动,嗓音有些沙哑,“要小溪来。”
于是田弄溪又埋下头去,颇觉这是道难题般皱着眉思考。
伤口在小腹处,再往下几厘就是别处。
可她动作间难免碰到别的地方,只能感受着面前人愈来愈紧绷的身体。
之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仔细看才发现闻听峦身材比自己记忆里的还要好。
手覆上薄肌不停摩挲,田弄溪不自主屏住呼吸。
还没抹完全部,她的手就被桎梏住。
闻听峦想说他自己来,话到嘴边又变成,
“小溪不是给我包扎过吗?怎么脸红了?”
他眯起眼打量面前人染上颜色的耳垂。
闻听峦说的是二人初见时,田弄溪便已救命恩人自居了,“谁叫恩人我当时救人心切呢?”
“再说了,你那时可是昏死过去的,和现在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闻听峦自问自答:“原来是今日晚霞太红。”
说完这句,他也不出声了。
她只能感受到炙热的眼神。
上药的时候度日如年般煎熬,田弄溪想加快速度又保证不了轻重,只好慢慢来。
好不容易上完全部的伤口,汗水已经打湿她的后背。
田弄溪贴近吹走多余的粉末,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自顾自说:“好了。”
她抬头才发现闻听峦表情不对劲,额头不知何时溢出一层薄薄的汗,将他鬓间碎发打湿些许。
“怎么了?”
闻听峦觉得自己在折磨自己,只能看着“罪犯”,艰难吐出一个字眼,“热。”
田弄溪起身收起药,笃定道:“体虚才会盗汗。”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远了,自然也没看到身后人起伏的呼吸。
等换完衣服,闻听峦也已恢复如常,芝兰玉树地站在石榴树下,硬生生将石榴树衬成红珊瑚。
田弄溪莫名其妙报备,“我去一趟庄府。”
“给你弟弟试试吧,这是宫廷秘方,几位太医倾其一生制成的。”
“好。”田弄溪收下,提起笑道谢。
她对田耀祖的伤势并不持积极态度,那样可怖的伤口不像是一瓶药粉就能医好的,但还是不想拒绝闻听峦的好意。
“我陪你一起。”
“……好。”
没想到田弄溪答应得如此快,闻听峦挑眉咽下备好的理由。
日落得很快,二人刚走出田家村时月亮就已经挂到半空。
田弄溪看着皎洁的明月,突然开口问:“我叫你什么?”
“嗯?”闻听峦笑。
“你叫我小溪,我叫你什么?”
“闻听峦?太子?殿下?”她真情实感地感叹,“我好亏啊。”
闻闻?听听?峦峦?
又好奇怪。
“伏嶂可好?”
“这是我的字。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
“阿伏、阿嶂也可。”闻听峦来了兴趣,又举例,“听听、峦峦、阿听、阿峦也可。”
“我比你年长几岁,你也可唤我兄长。”
“都不喜欢?檀郎也可。”
被田弄溪邦邦捶了一拳后,他还在固执地推荐,“官人也很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