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从云端传来，1958年的绿皮列车撞碎时空帷幕。车窗外的景象变为模糊不定的色块湍流，眼前尚且年幼的博士开始像素化消散，青枝惊慌失措地伸出双手——眼前的虚影在彻底消失前紧紧扣住了青枝的十指。他声音稚嫩，但依然给青枝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别怕！同一逃生舱的观测者太多，这个维度无法维持塌缩了，我在下一次维闪前等你——”
轰隆隆——
火车穿过隧道的巨响震耳欲聋，视野被熟悉的黑暗吞噬。绝对安静，绝对静止，被眼前的空间似乎裹挟着黑暗迎面压下，青枝巨大的恐惧所摄，艰难地喘息起来——那不是她所熟知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无”。方向不存在了，高度不存在了，时间不存在了。一切对时空的感知在一阵眩晕般的失重中失去了意义。
无法思考，无法反抗。巨大的虚无笼盖而下，淹没了一切。
世界如镜面翻转，她感受到坠落。在混乱的梦境漩涡吞噬掉全部意识的最后一瞬，有双手从身后拽住了她——青枝向后倾倒，落入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眼前是无尽翻飞的金黄色落叶——世界树，巨大的世界树在他们头顶歌唱。异星的天空高悬于头顶，行星环在星穹上划出银蓝色的轨迹。如同溺水之人重获氧气，青枝的眼睛、耳朵、嗅觉贪婪地汲取着一切信息，颜色、声音、空间，一整个色彩喧闹的世界重新向她涌来。
如同最美丽的、童话般的梦境一般，青枝在巨大的眩晕中反手握住拥抱她的手臂，博士熟悉的温度透过粗花呢外套，灼人般渗入骨髓。
那双如同暴风雨般的暗绿色眼睛久久凝视着她，无限短又无限长的一个瞬间里，他们仿佛在一次对视间望尽了一生的光阴。青枝屏息凝望着那双阔别十年的眼睛，生怕一次呼吸惊破了眼前的画面，然而博士的目光真实到令她战栗。
他的样子看起来和上一次分别时别无二致，他的眼神却那样苍老。
“好久不见。”博士张了张嘴，迟疑地嗫嚅道。青枝意外地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爱怜的神情，仿佛他拥住的是什么极为脆弱的东西。
青枝想说些什么，感觉自己的牙齿、喉咙，五脏六腑都被沉重而灼热的情感死死塞住了。直到一滴眼泪从那双痛苦的眼眸中滑落，又坠入她的眼中，青枝才仿佛被泪滴灼痛，缓缓眨了眨眼睛，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
“好久不见……博士。”青枝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颤抖地给出回应。
博士忽然促狭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刚落泪的人并不是他。那种生机勃勃的“博士”式的神情终于再次在他脸上苏醒，他弯腰贴近青枝的耳朵，小声说道：“你应该学会避开来自我的诱惑，小绿。”他抬起头时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自然得如同某种礼节性的问候。
“我想这是个圈套，抱歉。”博士随即把青枝扶起站稳，兴致勃勃道，“我刚开始确实期望过来的人或许会是你，只是不敢相信我真的还有资格享有这样的幸运。哦！世界树，小绿，你还记得这里吗？这是我们还没到来之前的景象——梦境的时间线被打得太碎了，恐怕维持不了太久。”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梦境吗？”青枝呆呆望着博士，唇间溢出呢喃般的轻语。
“是梦境，也是真的。”博士看向青枝，他疲惫而专注的眼神再次被湿润的泪光所点亮，看起来是那么地柔和，“你一定很困惑，我会解释的，小绿。”
”但如果你稍微松开我就更好了——即使对于时间领主的骨骼强度来说，你也太用力了些。你是被哭泣天使附身了吗？我也需要扭断自己的手腕来让你松手吗——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博士无可奈何地贴近青枝，在她脸侧控诉般举起了一只胳膊。
直到自己的胳膊跟着举了起来，青枝才把目光从博士的脸上移开，看见自己的手一直死死攥住了博士的袖子。她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攥着他的手腕，如同溺水者握住救命的稻草。
“我不认为我想。”青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握住博士的手掌，伸出另一只手挽起他呢子外套的袖子，轻轻抚摸着他若有似无的腕脉，“好奇怪的脉搏，二联律，不对，室颤？也不完全。即使是对于两套循环系统来说也太奇怪了。逃生舱……梦境……生与死的叠加态——你把自己拆成了量子态？”
“我聪明的、聪明的女孩。”博士握住那双试图摸索出更多信息的手，将它们合拢压在自己的心口，认真地说，“梦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死。这里的历史是一个诱饵，他们想把我困在这里，也成功了。但我同样借由历史的力量——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强烈的信仰——把我们的生命拆成了量子态。”
“无限个时间点的我，分散在无数个梦境维度里，随着每一次维度闪烁而不断切换。在不同的记忆场景中，这些梦境处于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态。只有我们被梦见时，我们的意识才在梦境中存在。”博士解释道。
“他们？你们？”青枝一头雾水地松开了手，边思考边来回踱步，她迫切地追问道，“你说这是个陷阱来着……所以他们是谁，想要的是什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别担心，只是你做过很多次的事情——救我的命。”博士看着对面女孩眼里熟悉而热切的光芒，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欢悦之情，大笑着回答道。
青枝看着博士绕着树敲敲打打，上蹿下跳，长篇大论地说着那些听不太懂的词汇，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那种热烈的生命力从他每一个毛孔中透出来，青枝感觉自己在干涸的生命再次被博士所浸透。
她或许不是非他不可。但唯有在他身边时更像活着。
“我逃走了，也被困住了。我进行量子化位置在水下的一段铁轨旁边的囚牢内，除非有人在那个位置进行反量子化的激活，否则我就一直被困在既有也无的梦境中。”博士松开手，举起胳膊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如你所见，这些梦境的底色是由我时间的切片构成的，它会随着观测者的介入而发生畸变，从我被困的当时一直向前回溯，不断塌缩。虽然我称得上寿命悠长，但梦境的总数依然是有限的。”
“因此我只能向认识的人传达信息，量子化后存在被切断，传递信息只能依托梦境与意识的力量。确切地说，这不是我的能力，而是和我一同量子化的一位……同伴。”博士张了张嘴，青枝觉得他好像想说出什么，又犹豫地咽了回去，“这个信息传递的前提是时空定位足够贴近，并同时与我们的人生有一定量的交集。”
“即使倾尽全力，我们能送出的也只有一个图案。我做了足够的准备，反量子化的音速起子，你到了那里就能看到了。”博士握住青枝的肩膀，对她低声絮语道，“但这很危险，非常危险。如我所说，这是一个圈套。我一开始以为那些人想要的是我，但直到你来了，我才发觉他们可能一开始想要抓到的人或许是你。你可以保护好自己吗？”
青枝张开嘴，想要回答他一个兴高采烈的当然。却缓慢地回忆起了他们的分别，回忆起了自己的现状。
“我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件事，小绿。”博士从胸腔间溢出一声深重的叹息，他的目光灼灼，透着那样强烈的信任，“但我也要你安全。相信我，小绿，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
“OK，可以的。我能做到。”青枝不再犹豫，她转念想起了阿西尔德，想起了克拉拉，她不是一个人——无可阻挡的女人们拯救博士，这会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好故事，“我有一些同伴，应该能帮上忙。”
“我知道……阿西尔德。她还是那么个讨人厌的小姑娘吗？围着我地球上的朋友们团团转，希望她没把你弄得太烦。”博士摇头，不满地扬起一边眉毛，每当他这么做时，他顽固的下巴就会显得更为方正一些，“太多观测者的介入会让梦变得太过无序，也会让你难以回忆或分辨现实，我把她放逐到另一个时间段的梦境切片了。”
“不止是她。”青枝犹豫了一下，咬住了下唇：“博士，我想我有几件事可能需要提前向你交代一下。请别生气，至少，请别对我失望。”
“……亲爱的小绿，我正想跟你说同样的话。我知道我已经让你失望过了，我也领受了我的惩罚。对于我来说，现在过去了很多年，我不再是你很熟悉的那个博士，但我依然是博士。”他专注的眼神中一点点漾出湿润的泪光，让那双绿色的眼睛沾染了翡翠一般的光泽，博士艰难地说了下去，“我现在是一个，你没见过的人。”
青枝怔住，她敏锐地发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矛盾之处，一时间完全忘了自己刚刚想要说的话：“从你被困的时间线向前回溯塌缩——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一个小男孩。到哪里了？你的量子态还能维持多久？”一阵巨大的紧迫感扼住了她。
“那是我在学院的时候。乐观的话，我想我大概还有几个小时吧？足够你找到我了。”博士满不在乎地微笑了起来，“这个时段的逃生舱是我特意留下来的，只是希望我们的重逢至少以你熟悉的样貌。当你在现实中反量子化重塑我时，我不确定那会不会是再一次重生。请你，我请求你——别害怕我，别离开我，好吗？”
青枝沉默着思考着时间的问题，直到她发觉慌张的神情在那张她熟悉的顽固面孔上浮现，才刻意挤出一个从容的笑。她贴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道：“那不是个问题，你知道我一向爱你的本质。”
“我有同样的话对你说……博士。不要害怕，不要自责。更重要的是，不要在我身上窥视并找寻过去的我的影子。”青枝深深、深深望向她的博士，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的样子永远烙印在脑海中，“我们，来日方长。”
“梦要醒了。”博士垂眸看向青枝，很突然地说道。
下一瞬，世界树开始崩塌坠落，海水从他们脚下升起，巨浪在身侧凝结成淡蓝色的玻璃幕墙。青枝看见星空在他瞳孔的倒影里旋转、剥脱，直至坠落——那些星星真的像被敲碎的糖块，棱角分明地向下坠，每一个切面都闪烁着钴蓝、暗紫与玫瑰金的光芒。
“别担心，我会披荆斩棘与你重逢。”青枝咬住博士通红的耳尖，低声说道。博士的脸腾地热了起来，无限短暂又漫长的一个瞬间后，他的理智终于迟来地回归了过来：“等等——你刚说你还有其他同伴？”
“等等——另一个量子态的你的同伴我也认识？”青枝终于意识到了博士刚刚没说出口的信息是什么。
梦境维度塌缩的边缘，博士和青枝面面相觑。短暂的对峙后，他们目光游移地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给出了一个名字。
“Clara.” 青枝咬牙道。
“Missy.” 博士移开了目光。
听到答案的一瞬，他们惊愕地对视，同时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一种堪称可怖的、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周围的奇景如云雾般消散。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