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乳一圈一圈,缓缓沿着草莓堆成的小山流下,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姐姐拿着小勺,将方糖放入咖啡杯中。或许是学到的词汇还不够多,我仍然无法用语言形容,姐姐对我而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我觉得,姐姐是一个不听话的笨小孩。
别人家的弟弟姐姐总是能玩到一起,能手牵着手去门口的小摊上买玩具,当然,也有与之相反的另一种类型。我常常听同学提起,他的姐姐喜欢使唤他到处跑腿,虽然两个人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火花,但是姐姐也会给他买他喜欢吃的零食。
可是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和姐姐不亲,甚至可以说,我们似乎不是很熟。
大部分时候,从母亲的口中听见姐姐的名字,都是在批评她,母亲经常拍着他的肩膀说:“长大以后可不要像你姐姐一样。”
我很少很少和姐姐说话,不过那时候我一直对姐姐很好奇,会在她写作业的时候靠着房门,探着个小脑袋偷看,会在吃饭扒拉碗筷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过头去观察。姐姐很安静,吃得也很少,她很瘦,老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她的脸,看不见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像是小学二年级时候的某个周末,母亲要出门买东西,让姐姐监督我写作业。母亲坐在边上的时候,无非就是在那削苹果,看电视,偶尔转过头来唠叨我几句就罢了,我可以随时放下笔发呆,看看窗外的景色。
提笔的时候,只能感觉到姐姐的目光都落在笔尖上,我很不习惯这样,做题的时候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就算完全没有思路,也不敢放下笔来。
“这道题不会做吗?”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听到姐姐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一阵细腻的春风从耳畔拂过。
姐姐一点都不笨。
姐姐会做好多好多我不会的题,看两眼就能准确地算出答案,还写得一手好字。反正就是比我那个满地乱爬的字体好看的多。姐姐会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给我讲题,还会轻声细语地问我有没有听懂。
姐姐是个温柔的人。
写完作业,我喜欢跑出去和院坝里的孩子们玩。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小孩就属一个调皮,又是爬树又是钻洞的,还会往车底下蛄蛹。后来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我才有所收敛,顶多爬到单杠上坐着,要么就是在乒乓球桌上和别人玩玩卡片或者陀螺,每次回家前,我还要前前后后看下身上有没有沾上泥土灰尘。
那天刚好来了几个其他小区的孩子,人一多,玩得热闹起来,我也早就又把母亲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尽。我们一群小孩在院里疯跑,你追我赶地玩着猫抓老鼠,为了躲避追捕,我一头扎进了边上的树丛,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幕正巧被买东西回来的姐姐看到,害怕等母亲回来后她去告状,我本来打算拔腿就跑,可是听见姐姐叫我的名字,我却一步都挪不动了。我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衣服的一角。
“嘉俊,有没有摔着?哪里痛吗?”
姐姐没有批评我,只是把我带回家里,用毛巾擦干净我那弄得像个花猫似的脸,小心翼翼地卷起我的裤腿,从柜子里拿了药水,用棉签轻轻涂抹着破了皮的伤口。
“嘉俊真乖,摔倒了都没有哭鼻子。”
姐姐只是这么说着,在水池里搓洗着我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
姐姐也是个严厉的人。
说实话,我现在想起小学时候的自己,也觉得那是个讨人厌的臭小孩。
我记不住是谁说的,要是觉得哪个女生可爱乖巧,那就逗她玩,能引起她的注意。所以我总是喜欢捉弄补习班上,坐在我前桌的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我喜欢用铅笔戳她的后背,她会转过头来让我不要这样,我喜欢在楼下的草丛里抓猪儿虫,偷偷放到她的抽屉里,这样她在抽屉里拿书的时候,就会尖叫着跑到一边,拜托我帮她把那只虫子弄走。
有天放学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追在她后面,跑过去扯了她的辫子,她凶巴巴地吼了我一声,我觉得很高兴,冲她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跑出了校门。
来接我的是姐姐。
我正想给姐姐说,今天算数测验我只错了一道题,她却蹲下来看着我,按着我的肩膀,用非常严肃的语气问我:“嘉俊,为什么要欺负同学?”
“我没有欺负她,是觉得她可爱,所以才逗她玩。”
“不对。”姐姐比之前更生气了,“你就是欺负人家。”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姐姐说,我拼命解释着,害怕姐姐误会我,但是我的表达能力实在是太差了,看着姐姐皱紧的眉头,我越发着急,到后来,我什么都说不出了,眼泪和鼻涕湿乎乎地糊了满脸。
“嘉俊,你要明白,如果别人对你说了‘不’,那就是不喜欢,别人不喜欢还要去做,那是不是就是在欺负她呢?是不是就是不好的呢?”
姐姐认真地和我讲着,妈妈批评我的时候,我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姐姐对我说的话,我一字一句地听着,对她点点头。那些话,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
“姐姐对不起。”
“嘉俊,你很棒,能够明白自己做错了。”接着,姐姐又露出了有些生气的表情,“但是还不够,等明天上学,要好好跟那个女生道歉,知道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看着姐姐,我有些犹豫,因为今天我是一个坏小孩。可是姐姐笑着,牵起了我的手,她用纸巾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对我说:“好了,你是一个男子汉,不可以随便掉眼泪哦。”
“那姐姐,什么时候掉眼泪,才能叫做‘不随便’呢。”
姐姐说,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了。
后来,我好好地和那个女生道了歉,她也原谅了我,她会拿着算术题问我怎么做,会夸我新买的鞋子,放学的时候还会笑着和我说再见。我觉得,我比之前还要开心一百倍。
我很期待姐姐来接我回家,走在放学的路上,看到路边的零食店,我会问姐姐,可不可以给我买汽水糖。
“那你以后要记得还姐姐。”
我不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姐姐对我而言,就是姐姐。
“不用啦,姐姐请你吃。”
我捏着手里那张有些皱巴巴的纸币,把它揣回了兜里。
“C市肯定有很多好玩的吧?大楼肯定比我们这还要高得多,吃得玩得肯定也不少吧?”
听到姐姐过几天就要去学校了,我不禁对大城市的生活感到好奇,我在手机上翻找着,把收藏的推文一条条分享给姐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分明是替姐姐高兴的,可心里却空落落的。
“那等我去体验一下,回来告诉你。”
姐姐说着,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小会儿,想起前两天遇到的事情,我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给姐姐。
上完补习班回家的时候,我看到花园那边有几个小男孩围着一个小女孩,想起以前姐姐告诉我的话,我决定见义勇为,去帮那个低年级的小女孩。
大概因为我是初中生,个子也比较高,还没等我说什么,那几个小孩就灰溜溜跑走了。我走上前去,问那个女孩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是欺负你。只见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确认我不是什么坏人,谨慎地打开手心,在她怀里,是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麻雀。
“老板。”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文化宫附近的宠物店,那个小女孩的表情实在是楚楚可怜,我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我们捡到一只小鸟,您这有卖鸟笼吗?”
寸头老板看起来不太和善,手臂上还纹着电视里才有的那种刺青。他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小女孩,走到一旁打开空的笼子,然后对我说:“嘁,俩小孩懂啥,搁这儿吧,等伤好了放了就行。”
那之后,每天放学我都会到店里去看看这只小麻雀,宠物店的老板人很好,给它放了点饲料,还铺了一层干草。小麻雀也从一开始病怏怏的样子变得活蹦乱跳起来,翅膀上秃噜皮的地方也一点点长出绒毛,老板和我约好,等它完全康复了,就等我一起来把它放飞回去。
“哎哎,那个叶什么同学。”
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文化宫上补习班,路过宠物店的时候,老板叫住了我。
一下午,我的心情都很郁闷,老板说,可能是鸟笼没有关严,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飞走了。这节课是作文课,大家都在埋头刷刷地写着,我拿着笔在纸上点了又点,只写了个题目,然后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只小麻雀去哪里了呢,它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地方落脚呢。我默默祈祷,希望它不要又弄伤了翅膀,或者被哪里的猫猫狗狗叼了去。
正想地入神,突然,一只麻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可以肯定,它就是我救下的那只,不过还没等我再想什么,它便又一下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感到喜出望外,写作业都有了力气,就在我写到第二页的时候,听见一旁的窗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抬起头来,是那只小麻雀又飞了回来,它落在窗沿,蹦跳了几下向我靠近,它低下头,在我的桌上放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朵小小的雏菊。
“给我的吗?”
它好像能听懂我的话,眨了眨眼。一旁的树梢上也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它“吱吱”地叫着,回应着伙伴,然后转过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了我一眼,抖了抖翅膀,跃出了窗边。几只小鸟在枝头停留了片刻,嬉闹着,飞向了天空。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破茧而出。
“帮我给老师请个假!”
没有丝毫地迟疑,我背上书包冲出了教室,一路狂奔,在大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叶嘉俊匆忙地抓过司机递过来的零钱,丁零当啷掉了好几个硬币,也来不及捡了,在人群里见缝插针,飞快地跑着,好不容易挤进了送行的队伍之中。
在拥挤的火车站台,隔着好几个指示牌,大老远的,叶嘉俊就看见了那个讨人厌的金毛小子。
“姐姐!”
好不容跑到叶阑跟前,叶嘉俊才顾得上喘口气。
“嘉俊?你怎么来了?”
姐姐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毕竟这个时间,叶嘉俊应该在文化宫的教室里上着补习班。看着姐姐的脸,叶嘉俊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支支吾吾半天,听见身边的车禹星“噗嗤”地笑了一声。
“舍不得你这个姐姐呗。”
虽然很不想被他这么说,但是叶嘉俊还是点了点头。叶阑笑着,拿出纸巾为他擦了擦汗,叶嘉俊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湿透了,汗水打湿了额头,两侧的脸颊也红彤彤的。垂在两侧的手触碰到裤兜里的东西,叶嘉俊伸手进去摸了一把,是几颗汽水糖。
“姐姐,这个给你。”他把糖果递到叶阑面前,糖纸有点皱巴巴的,“路上要是想我了,你就吃一个。”
叶阑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了很多,嘱咐他回去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了。
直到广播里响起列车进站的通知,叶阑才推着行李箱和弟弟道别。
“喂。”叶嘉俊恶狠狠地盯着一旁的车禹星,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对他说道,“要是你让我姐不高兴了,我就跟你没完。”
叶嘉俊也不知道这小子在那傻乐什么,笑了几声,然后自信地回答:“你放心,我保证对你姐姐好。”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
好吧,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坏,就是看着脑子不太好使。叶嘉俊有些无奈,他对车禹星的印象还是有所改观的,只是他要做自己的姐夫,那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刚好眼镜哥哥你也在,当个见证人,要是他对我姐姐不好,可一定要告诉我。”
张丞诚在一边看着手机呢,冷不丁又被拽过去参与了什么奇怪的仪式,看着面前较真的两个“小学生”,心里不禁发问:他俩都还没在一起呢,这排的是哪出戏啊。
看着叶阑远去的背影,叶嘉俊心里那种郁闷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姐姐会笑着牵着他的手回家,会表扬他听写没有错别字,会称赞他是个懂事的小孩。在他面前,姐姐总是笑着,总是那么温柔。
可是他明白,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姐姐替他承受了很多痛苦,他很清楚,姐姐从来都不是母亲口中那个没出息的孩子,她比谁都要优秀,都要坚强。
叶嘉俊知道,有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姐姐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他只是在门前站了很久很久,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