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丞诚经常觉得，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看到酒店大堂左边“新婚快乐”右边“周岁宴”的指示牌，再看看夹在中间印着他照片的“升学宴”立牌，莫名有种诡异的感觉。

旅游回来，张丞诚在家里宅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打游戏和看动漫，顺带为大学的英语四六级做做准备，偶尔被爸妈使唤出去跑跑腿。

这天，张丞诚只是出去打个酱油回来的功夫，考上C市电子科技大学的消息就在街坊邻居之间传开了。他本人都还没见着录取通知书呢，手里提溜着酱油醋，就被小区的嬢嬢们拽边上去唠些七七八八的事儿，要不是老爸见他半天没回家，系着个围裙出来找他，还不知道这顿午饭啥时候能吃上。

“哎哟哎哟，瞧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咱老张家的状元吗。来来！叔给你包的大红包！”

张丞诚还想着趁一旁的亲戚不注意溜进去，没想到走边上还被逮了个正着。他也记不得眼前这个叔叔姓甚名谁，随口叫了声，道了个谢，就跟着他的话题一套一套聊着，不外乎就是“上的哪个专业啊”“以后想干什么啊”“有没有打算考研读博考公啊”这样的问题。

还没走进大厅，张丞诚在外边点头都快点得头身分离了，爸妈的亲戚同事也就算了，连隔壁办满月酒的人家都要过来塞点礼糖给他，说蹭蹭喜气。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坐下，隔一会儿就要来个人跟他敬酒捧杯，才还没上齐，饮料倒是喝了不少。

“非常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张丞诚的升学宴，今天，对我来说同样是个特殊的日子……”

张静拿着话筒，站在台上发表致辞，那话术之经典，语气之隆重，与其说是他老妈，不如称她为上学合伙人更妥当一些。

张丞诚举着个杯子，等着母亲说到他的名字，只见父亲张子航站在台下，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吃完回家，省的在这里应付亲戚。张丞诚真是要泪流满面了，知子莫如父啊，本想着再说点什么，却看见父亲一脸嫌弃的表情，好像在对他说：“有空在这感动，不如回家给你爸妈做个三菜一汤。”

在饭桌上随意扒拉了两口，张丞诚便背着包悄悄跑到了门口，路上被哪家不认识的大爷问起，就打着要回去看书的借口糊弄两句。

“……人生是一片旷野，我这个当妈的，只希望他去到更广阔的天地，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母亲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张丞诚转过身去，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丞诚，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

“怎么说？一会儿上号？”

“啊？没空，一会儿我要和叶阑看电影。”张丞诚满脸都是一副“我就知道”表情，倒也是习惯了，没再毒舌地呛他几句，一想到升学的事情，他还有个问题要请教车禹星，“话说回来，你的分数上C大肯定没问题，最后怎么去了那个学校啊？”

和之前预想中的学校不同，车禹星没有去师资雄厚的C大，而是相比之下名气没那么高的传媒大学。

还记得那天刚收到快递，车禹星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聊几句家常，然后再坏笑着从旁边拿出那张录取通知书，生怕找出来字不清晰，还特意杵着镜头把学校名字展示给她看。

其实车婷光是看见封面上独具特色的字体，就隐约猜到了学校的名字，只是她不敢相信，儿子竟然会选择她就读的那所大学。那时候学校还不怎么重视影视戏剧专业，她上大学的时候走了好多弯路，虽然作为她的母校仍然让她感慨万分，但她还是有些为车禹星捏把汗。

“放心吧妈，我打听过了，现在早换一批人了，不比其他几所学校差。”

车禹星虽然有时候是莽撞了点，但是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可不会打马虎眼，老早以前他就在几所学校之间比对过，师资、基础设施、课程构成等等方面，其实大差不差，无非就是这个学校离市区近点，那所学校附近好吃的多些，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选母亲毕业的那所学校呢。

他希望自己可以再离母亲近一些，想去感受她感受过的事物，去走一次她走过的路。想在平常的聊天里，和她探讨一下食堂菜系的变化，分享一下专业课的感受，看看图书馆的借阅名单里，还能不能找到她的名字。

“再说了，是星星走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对不对？”

看着电话那头母亲还是有些担忧的神情，车禹星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展现出了一份王牌笑容。

车婷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直到这一刻，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车禹星真的长大了，他长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就算没有办法每天相见，就算彼此相隔甚远，亲情的纽带永远联系着他们，这份爱，永远传递在他们心间。

车婷越来越期待，以后有一天能和他一起站在领奖台上，她会看着车禹星，自豪地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的骄傲。”

蒋雯雯刚下班回家，提着那块特意给叶阑买的巧克力蛋糕，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便被坐在一旁吹风扇的门卫叫住。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瓜子，跑进收发室里拿了封快递，一边挥手一边喊着：“你家孩子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看着叶阑一点点将快递的封口拆开，打开印着“C市师范大学”的信函，上面写着“你被我校录取为汉语言文学专业新生”的时候，蒋雯雯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一时间，泪如雨下。

蒋雯雯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文舒妤。舒妤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蒋雯雯喜欢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那时候她畅想着，女儿穿着漂亮裙子的模样，背着书包朝她跑来的模样，躺在床上和她道晚安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自己一定会让她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文舒妤三岁半的时候，因为急性脑膜炎离世了。孩子的离开对蒋雯雯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整天整天吃不下饭，在文涛的安慰下好不容易肯吃饭了，也是就着无法停止的泪水。她总是坐在房间里，看着那张女儿睡过的婴儿床，呆呆地晃着手里的拨浪鼓。

蒋雯雯是个坚强的母亲。她在泥潭里挣扎了很久，决定为自己做出改变，她回到了工作的岗位，醉心于事业，企图用沉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心想着只要忙起来了，过去的事就会慢慢淡忘的。

那天蒋雯雯下了班，走在河边上，正巧附近的学校放学，她看见孩子们笑着闹着，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念叨着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一直以来她为自己建造的防线，终究还是崩塌了。

她怎么会不想呢，那是她的女儿，是载着她的爱和希望，降生在人间的孩子，她本应该过着幸福的，没有烦恼的一生。蒋雯雯明白，或许一直到自己的人生走到尽头，老眼昏花，两鬓斑白的时候，她也无法忘怀那几年短暂的幸福时光。

在冷风中，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一直到那个带着稚嫩口音的孩子向她跑来，抱着她的大腿，洋溢着笑脸冲她喊着：“小姨”。她的身后是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她仰起头来，试图不让泪水流下，可是眼泪还是像这滔滔的江河湖水一般，止不住的从脸颊滑落。

她蹲下身来，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叶阑的脸颊，年纪尚小的叶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绣着名字的手帕，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小姨，我今天在学校过得很开心，我把我的开心分你一半，好不好？”

蒋雯雯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笑脸，她看着叶阑，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一定要看见这个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

因为经历过同样的过去，所以蒋雯雯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阑一路走来的坎坷。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想要成为她的保护伞，尽管这把伞早已破破烂烂。

那是上天赐予她的守护天使。

小时候的叶阑会偷偷跟她说悄悄话，她会支棱着小脑袋，凑到她耳边说：“这些我都不告诉我妈妈，我只给小姨一个人讲。”这句话，蒋雯雯在心里记了很久很久。

可是蒋雯雯能为她做的太少了。她总是会想，如果叶阑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那天她拿着湿润的热毛巾，为叶阑擦去脸上的泪水时，她就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她会给叶阑一张温暖的小床，为她做一桌她喜欢的饭菜，她会做叶阑坚强的后盾，做那个无条件支持她，鼓励她，爱她的人。那是她捧在心尖宠爱的孩子，只要她愿意，这里就永远是她温馨的家。

每当看见叶阑背着书包回家，笑着和她聊天，和她一起看电视节目的时候，蒋雯雯觉得，只要看到她开心，快乐，自己就不会有任何的烦恼。

叶阑是她的阳光，她的雨露，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

下班的时候，蒋雯雯总是会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前，为叶阑挑选一块好吃得不得了的蛋糕。一想到叶阑吃到甜点那幸福的笑脸，她就会感到特别，特别满足。

有很多个夜晚，蒋雯雯都会轻轻为叶阑盖好被子，抚摸她的脸颊。因为叶阑，她才有了第二次做母亲的机会。

蒋雯雯知道，叶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家的，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会成为一个独立的大人。只是那些东西切切实实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孤独和寂寞才向她奔涌而来。她会为叶阑感到骄傲，因为她做到了。同时也明白，和叶阑相处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地减少。

蒋雯雯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叶阑，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她无法用言语去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叶阑拿起纸巾，为她抚去脸上的泪水，她靠在小姨的怀里，任由她做一个爱哭的小孩。

叶阑知道，小姨舍不得自己。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小姨是那个听见饿肚子，会带她去吃汉堡薯条的人，是那个知道她烫伤，会着急地送她去医院的人，是那个她离家出走以后，给她一个家的人。

叶阑知道，小姨和她一样，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是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化作夜晚的雨露，默默流泪的人。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还有我陪在你的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

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更多更多，有关于我的事情。

叶阑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里，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本浅蓝色的带扣笔记本。

“小姨，我要告诉你一个我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