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早有准备,不待几人在说什么,一道强劲又柔似春风的灵力,无形地拖拽着几人脱离了怨阵。
言子归说不上来的心慌,似乎是被眼前这幕刺激到,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喊出声,同江随舟灵力挣拽间,他身形狼狈不堪,高声吼道:“姓江的你等等!江随舟,你不能去!江随舟!”
被喊到的人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踏进滔天的阵眼之中。
似乎还有道低沉的叹息,混在风中:“江随舟,出去。”
-
照常理说,怨阵中的阵眼是很难一眼认出来的,可此阵煞气十足,更别提其中夹杂着因果怨化成的阵眼。
一眼望去执怨弥天,钻心的痛意随着阴风四面八方刺入体内,江随舟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留下一串血迹,那是强行入因果阵的反噬。
可他并没有停下,拖着脚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又坚决。压下刮骨般的痛意席卷而来,江随舟仍朝着阵中心的人走去,直到他的手触碰到萧闻山的手。
这才是真实的萧闻山,因为阵法压在身上,一百年不死不活…
江随舟力竭一样跪倒在他身旁,触碰着他指尖的冷意,他不甘心似的替萧闻山暖着手,一遍又一遍。
周遭的怨气突然围着他疯狂蔓延,像是遇到了真正的归处,急不可耐地想钻入他体内。
可偏偏有道见不到的无形符阵,挡住了它们。
江随舟抬眼看着这些横冲直撞的怨气,这里除了这些东西,再没有旁的。他不敢想萧闻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用那个纸人化作的傀儡,日日陪在他身旁。
初次相见没认出来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瞬,萧闻山很难过。
“萧闻山!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江随舟扯着他的衣领,想要触碰那雾气森黑的肌肤时,那双没有生气的手,抬起挡住了他。
很轻,他没舍得甩掉,又不敢用力握住。
那似乎是萧闻山的本能,他甚至没有醒,只是凭着感觉,伸手捂住了江随舟的眼,恍然间,江随舟所有的记忆回来了——他想起来,为何会如此。
一切都是救了那个本已经死了的,毫不相干的人。
那是他下山除祟碰到的,一个段氏弟子被困在阵法中,模样十分狼狈,若是不救人出来,恐怕会被怨气吞的连尸骨都不剩。
他想救人出来,可左钰却忽然出现阻拦了他,带着浑身血迹。
纷争是不可避免的,在他执意救出那名弟子后,那人却毫无征兆地倒向自己的佩剑,随即变成了一套被吸干的骨架,他的剑跟着断了。
太突然了,不论是那人突然扑来,还是他的佩剑。
他当时便知那人早没了性命,只是一个躯壳在演。可除了左钰,没人看到那名弟子的情况,而尸体上,还有他留下的剑伤。
江随舟想过左钰会被吓到,但他没想到左钰会颠倒黑白,告知仙门是他修炼邪功。
虽不是同门,可各门弟子大会期间,也是相处过一段时间,并且交好的人。
那个时候,已经流传出宁安成仙的秘籍之事来,左钰与段明越他们并未疏远。他还记得大师兄和师父大吵一架,虽单方面不欢而散,但单让尘并没有罚大师兄,也是几人劝说了一番。
当然师父待人也一向温和,鲜少发脾气。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一向温和的单让尘,这回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未曾见面就关他禁闭。
江随舟那时只觉得古怪,并没有太失落,他知道,师父不是这样的人,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很顺从的进入禁室。
只是三天,他只在里面呆了三天。
三天里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萧闻山会时不时抱着小六来陪他,只是每每来都是沐浴后,头发都来不及擦。那时,他师弟总是重复一句话:“江随舟,我信你,不是你的错。”
可再出来时,师父没了,师兄自缢,连萧闻山也不见踪影,其余的弟子…除了尸体,再没有别的生机。
整个宁安被压入阵法之中,只有晏琛和迟迟赶来的楚如清两人苦守宁安。
江随舟不再是世人口中郎艳独绝的仙门子弟,而是成了修旁门左道的邪魔,是不老不死的堕仙,是宁安宁肯覆灭也不肯交出的妖孽。
与他交好的段家两名公子,一直没有出面,直到左钰带着众人围剿他时,他才得知,原来不知何时,段凡卓也死在他手下。
可是怎么可能,他那时明明在禁室之中,而且,他根本没有佩剑了。
那些人怎么会听呢——
“宁安可是有修道成仙的秘籍,要不然单子煦怎会轻易听信风言风语,同宁安家主大闹一番,据说啊,单子煦他爹就是因为单让尘给害死的,就因为悟出了修仙秘籍,单让尘给人杀了,他爹和单让尘还是亲兄弟呢!宁安家主真是佛口蛇心!”
“宁安若真好,戴面具那小子怎会吓跑!?留下的都是包庇邪魔的!他们就想仗着江随舟在,一统仙门。”
“单让尘明知江随舟会不择手段,故意纵容,掩耳盗铃,不然姓江的怎会从禁室跑出杀了段反卓,想必段家现在恨死了他。”
“……”
种种言论纷扰无比,分明不是出自同一人手中,可他们说的话却是相似的。他们看不到,听不到,只是一味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江随舟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外界传言那般走火入魔成了邪魔,只是不记得了。
他的确有那么一瞬怀疑过,也不过只是怀疑罢了。
他师哥信他,师父信他,萧闻山…也信他,宁安门下的弟子也信他。
只是有人对宁安图谋不轨,借他开刀。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救了那位段氏弟子。
后悔吗?后悔,但江随舟后悔的是将宁安牵扯其中,而不是中计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随舟,别担心。”晏琛并没有像传言那般包庇邪魔,他只是在宁安加固阵法,安葬大师兄和师父。
看他不作声,晏琛叹了口气:“有时命是没办法改变的,师父他…应当是早就算到了,所以前段时日才会对我们练功那么严格。”
江随舟抬起脸,没有以往的笑意,全是怔然:“他既知道,为何还会死?”
晏琛沉默许久,道:“其实那日受伤严重险些丧命的不是师父,是师兄,单子煦。”
此话一出,江随舟便有了些不算清晰的思绪。
他垂下眼,良久起身,固执地扯着晏琛的衣袖不肯撒手:“所以…是可以改的,师哥,你教教我,你肯定知道有什么可以让师父他们起死回生的法子对吗?”
他嗓音微颤,晏琛将他手拨开,静静地看着他,可江随舟能察觉到,晏琛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
自进宁安以来,江随舟鲜少看到晏琛有过强的情绪波动,所以师父常夸他心静,可一向如此的晏琛,眼底浓厚的悲哀根本掩不去。
“江随舟,没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晏琛头一次这般严肃地喊他名字,“若是有方法,也轮不到你来做,你救人没有错,师父也没有怪你,他们也是。”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并非是我安慰你,而是师父早在你出事那天,便说了,不信你的可以自行离开宁安,但没有人走,他们都信你,随舟。”
又过几天,萧闻山还是没有回来,江随舟心中惶惶不安,他没办法静下心。
他什么都没带,换去弟子服,准备溜出宁安找萧闻山,可却被一直蹲着他的晏琛发现了。
不出所料,他被晏琛画阵关了起来,江随舟看着画符摆阵的晏琛,喉头发涩:“师哥,萧闻山呢?他去干什么了?师兄,你告诉我行吗?”
晏琛手顿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着看过来,眼底有江随舟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你信他不是吗?萧闻山不会走,他马上就回来了。”
是的,萧闻山确实回来了。
但他师弟是在左钰带着一众修士杀入宁安,用死阵镇住他,引因果怨到他身上时回来的。
他不知道萧闻山从哪里学来的法子,这些时日的失踪,换来的就是萧闻山偷天换地的法子,他不知萧闻山是同谁学的,替他挡住了那些因果怨。
江随舟恍然间想到,晏琛曾说过的那句‘没有能起死回生的法子’,那若是人不死,也就还有救。不然师父是如何救了单子煦的?
他有很多话想问,可他们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萧闻山就用一个慌乱的轻吻,趁他出神之际封住了他的记忆。
也同样,封住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悸。
封印解除的那瞬,江随舟抬起手,不顾怨气的冲击,反手扣住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压紧:“萧闻山,谁教你用偷亲这法子唬人的。”
“谁许你骗我的。”
“谁准你替我担住这些因果怨的!”
暗无天日的怨阵中,江随舟撑住身子,缓缓低头,轻轻蹭了下他的脸,“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说服晏琛教你这些东西…我虽不会这起死复生的办法,但我会别的。”
能让人共生共死的咒法——续断人。那只是传说,传说相互爱慕之人在将死之际,取心头血喂下,是可以结下共生共死的咒,只要对方有心,有真心。
哪怕对方有一丝假情假意,都不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考验,关于生死存亡的考验。但对江随舟来说,是他最佳、也是最后的选择。
江随舟的确这么做了,他指尖发颤,不是疼的,是他害怕。
“萧闻山,你不能骗我。”
他没有灵剑,也没有别的,只有还有些余力的手。
江随舟闭上眼,取出心头血,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滴入萧闻山唇缝中。
“不要骗我,你肯做到这种地步,你不会骗我。”江随舟喃喃道。
他下手太狠,不过转眼间,浑身的冷汗就已经和前襟的鲜血凝在一起。下一刻,身前的阻力少了许多,而萧闻山身上的因果怨,动了一下,接着以势不可挡之力,涌向了进来。
那些因果怨在体内四处游走,所到之处啃噬血肉、吸食灵骨,江随舟咬紧牙关,受不住了,也只是握紧了萧闻山的手,直到他身上的怨气变淡,直到感受不到疼痛。
昏过去的前一瞬,江随舟在想,分明这么疼,为何萧闻山当初却笑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也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