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此地时,段谌和应呈贤还在那里呆着,两人并没有因为醒了就慌不择路跑了。
虽不喜应呈贤,左韫还是松了口气。
江随舟倒是没多大反应,他一眼就瞧见这两人为何走不掉了,两人脚底下浮现的浅浅阵光,能走掉才怪了。
想当初他可是被这个阵困了很久,好在晏琛好说话。
江随舟并没有刻意隐藏脚步,直到他们走近,应呈贤才哭着要出来。
他瞪着江随舟又哭又骂:“你这厮赶快将我放出去,使了什么邪术将我困在这里!我小师叔呢?你把他怎么了!”
段谌被扰得精神不好,半眯着眼,眉头紧锁,待走进了才堪堪辨认出来他们:“你们回来了。”
“你设的?”左韫讶异,看向江随舟。
当然不是他,是他好师弟。不过江随舟还是笑着应下,趁几人寒暄,他轻轻撞了下萧闻山,勾了勾他的手心,悄声说道:“好师弟,嘴上说着有佩剑就不会出事,实际上还是帮他们圈了个阵出来,还是这么口是心非。”
萧闻山手掌微微蜷缩一下,目光从那人的手挪到脸上,那人眼底还有熟悉的狡黠,他默了一瞬,握上那双作乱的手,牵着垂在身旁:“我不做你也会做。”
“你真了解我。”江随舟没想到他会牵上来扣住他的手,脸有些发烫,萧闻山抓着他的手并不很用力,只要轻轻挣一下,就能摆脱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但他不想,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许只是他师弟的手太凉了,可他知道,不止是这样。
他垂眸看了眼勾在一起的手指,忽然想到,别的师弟也会这样牵他们的师兄吗?
“喂!江……”言子归喊到一半,看到两人牵着的手,又止住话头,喊了原本的假名,“萧珩,喊你半天,也不吭声,想什么呢?”
想他师弟,江随舟心道。
言子归敢怒不敢言,哼道:“我师姐刚说,一会儿把他们送到临竹段氏,之后在……去做事,问你意下如何?”
江随舟见他这模样,只觉新奇,这能想到这人能和晏琛有牵扯。
他想了想:“可以,既然都要送到临竹段氏,那你也呆在段氏吧。”
“凭什么,我不同意,我也要跟着!”言子归扭头就问左韫,“师姐,你就让我去吧,我跟着你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你不告诉言时晖不就行了?”
左韫有些头疼:“你…算了,你还是呆在段家吧。”
未等言子归再说什么争取一下,另一道更为尖锐的嗓音抢了先:“我不!我小师叔呢!我不要去段家,我要回沧山找我小师叔。”
应呈贤闹也不敢闹太凶,只得愤愤地看着江随舟,萧闻山扫来一眼,他就抖一下。
“哦,我们应该是正要去救他,你确定要去添乱?”江随舟幸灾乐祸,“你在吼几句,我们就不去了。”
应呈贤敢怒不敢言,声音戛然而止,言子归在一旁笑得直乐。
萧闻山附耳轻声道:“你确定,他没有认错人吗?”
“不会有假。”江随舟险些笑弯腰,“楚兄才不会认错,他同师哥那般要好。”
顿了顿,他想起晏琛先前同他讲过,也有一个同胞兄弟。江随舟道:“要说像,言时晖性子其实更像,难不成这一次两个人都交换了性子?”
这般说着,他也被这离谱的想法逗笑。
不过,言子归和晏琛还是有些相像的,比如符箓上的天分,比如某些时候的心软。
他唇角弯了下,缘分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人死如灯灭,已经死生无法相见,可却因为那些执念,认出了转世的人。
说来,其实萧闻山也变了些了。
当年他师弟不禁逗,哪有现在这么沉住气,还染上了些他的坏习惯,喜欢捉弄人。
“那便先下山,”左韫压下倏然变快的心跳,看了眼天,“走吧,天暗了。”
然而就在此时,腰间令牌闪烁几下,她收到了一封传音符——“师姐,有事发生,速回沧山。”
是言时晖的声音。
江随舟视线投去,定在那张自燃的符上,没由来心慌一瞬:“也别改道去段家了,都去沧山呆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再大的事,能有他江随舟死了又活了事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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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能让您如此生气,对一个刚见一面的小辈动武?”应柳面色惨白,单膝撑在地上,顾不得什么颜面,继续求情,“言时晖他年纪不大,并不知哪里做错,还请家主点明。”
他刚从禁室放出来,就看到了言家这小辈被打得险些昏过去,而周遭站成一派的弟子,竟然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拦的!若是平时,他绝不会在家主生气时,赖着不走求情的。
而被称作家主的人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摸了摸手中的断剑。那柄断剑看着像是被削了一节,实际是从中间断了一部分,但却没断完,连接着上下两方的剑身却异常坚实。
他鲜少看到家主拿剑,更不知道家主叫什么,底下的人都叫他家主,应柳便跟着叫了。左家主年纪并不大,看上去甚至和应柳、左韫这一辈仙师差不多年纪。
平日里身着白袍,面带木具,手上缠满了布条捆束,除了脸,看不到任何肌肤露出。
然而今日却不同,他并未捆带布条和面具。这也是应柳第一次见到家主露出脸以外的部分——只是脸年轻,从脖子往下,尤其是撑着佩剑的那只手,好似从千年枯木上扯下来的树皮,裹住了骨架。
让人不由得多想,却又不敢多想。
修道之人,并不会成仙,会自然的老去,若是这般怪异,除了同某些……怨气扯上关系,他想不到别的。
威压之下,他不敢多看,却被左家主用断剑抵住喉头,轻轻地压了下。
应柳瞬时低头噤声,哪怕剑尖抵入了喉头部分,只要动动手就能立刻刺穿,他也没有抬起头。
“我不是说过,不要去宁安,也不要管那些怨阵。”
疲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喉间的长剑一挑,应柳被迫抬起头,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没有任何喜怒的目光。
“罢了,”左家主收回手,在言时晖面前站定,“既然有人求情,你就起来吧,拿着这个东西,长长记性,不该管的不要管。”
他眼神中无悲无喜,嗓音倒是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感,若是不明所以的旁门弟子来到此处,怕是会误会言时晖犯了大错,而他身前的家主,好心不追究。
言时晖站不稳,挨了家主的一掌,站不稳是正常的。应柳扶了他一把:“快接着。”
言时晖绷紧唇线,颤着手,一言不发地接过那方正的木盒。
不知里面放的什么,有东西在晃动。
“快谢过家主,”应柳忍着痛意提醒,然而言时晖魂不守舍,清润的嗓音此时带了些嘶哑,只听他问:“敢问家主,同我一道来的翟靖如今在何处?”
“我不是把他给你了?”左家主手持长剑,缓慢走到他们身前,他垂着手,拖着剑尖走,石阶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剑痕,带着血迹。
他并没有一剑捅穿言时晖,只是提剑将那木盒打落在地,接着,缓缓别开那道锁。
——咕咚!
一颗圆滚滚的、凌乱的、死不瞑目的头颅,从木盒中滚了出来。
那是翟靖,翟靖的头。
可以十分清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惊恐,惧怕,像是在说快跑。可他还没来得及喊,就已经人头落地了。外翻的眼白直直地撞入言时晖眼底,而这个人半炷香前还在和他说家主人很好,并没有责罚他。
言时晖怔在原地,盯着地上的人头,嘴唇抑制不住地抖着,眼底惊惧又愤恨:“你,你怎么能——”
应柳捂住言时晖的嘴,替人说道:“左家主!你为何,为何要对一个外门弟子,做出这种事来!”
应柳他想过家主会责罚他们这些顶风作案的仙师,但他完全没想到,一向神出鬼没的家主,会在众多弟子面前,挑明自己对一个外门弟子做了何事。
他就不怕…他就不怕!应柳环视一圈,心下猛然一凉!
他周围的弟子毫无反应,莫说是惊恐惧怕这种情绪,连一丝震惊之意都未能捕捉到,只是呆呆地,宛若那些没有生命力的傀儡,木楞地盯着他们。
应柳未曾犹豫,掏出符箓往那些人身上一挥——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傀儡外皮逐渐剥落,跟纸人一样开始自焚!
这其中不乏有资历高的仙师,或是药修,或是剑修,竟无一人幸免于难。
“怎么会…”应柳难以置信地后退,时刻警惕着这位主动取下面具的家主,“为何这些仙师都…你做了什么?!!你就不怕被其他人知道!你真是丧尽天良!你是要遭天罚的!”
“我说过,别动那些怨阵,你们不听,没办法,我只能动手了。”左家主收回断剑,轻叹一声,似是包容许多后的无奈至极,可神情无比冷漠,“但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既然让你们进来,就没想让你们走。”
“刚好,许久前设置的阵法有些松动了。”
“至于天罚,有你们在,不必为我担心。”
说道最后,他竟笑了出来。
应柳心中倏然一惊,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甩出符禄来挡住攻击,然而这人只是轻飘飘一剑,几乎有万顷山河压在身上!
他咬着牙挡住着一剑:“你先走,找你师姐去。”
言时晖没有半分犹豫,摇摇头,已然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抬眼仔细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嗓音微抖,还算镇定:“应前辈,我若能出去搬救兵,就不会留至现在才走。”
应柳闭了闭眼,他知道,哪怕是他在这挡着,言时晖也出不去。
他不明白为何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主,会因为他们处理怨阵,不留活路给他们。只怕是那些被处理过的怨阵,触动了这位家主的底线。
“你们不必去找,方才,我已经喊过她了。”那张年轻的脸想起什么似的,笑得开心,“应该快到了,走运的话,刚好能见你们最后一面。”
说着,他以血饲剑,霎时间,天地为之顷倒,令人心惊的闷雷,宛若无形的屏障,逐渐压在沧山上空之中轰隆作响。
仅仅是威压,应柳便已经跪着直不起身来,言时晖的佩剑轻而易举地就被震断,而他手上最后一张符也燃尽!
应柳在最后一刻将言时晖揽到身后,闭上眼静待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