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序遣散众随从,领着萧长柏上了望楼,清晨的雾渐起……
他半转着头,扭着脖颈,拧起的衣领处能看到一小块雪白的皮肤,逆着光,那眼睫毛密茸茸的,萧长柏正要说话,泛黄的光晕四散开,清晰可见的浊气呼出,拍在碎发,湿漉漉的,
同他的眼睛一样……
萧长柏惊讶于这光景,繁城尽收眼,眼神转了一圈回来,是项文序单薄的背,挂着银白大麾,那片背影在这样的光景里,仍然毫不逊色:“这地方,你常来?”
他问,盯着他腰背上疏忽变换的炫亮光斑:“一个人?”
项文序吊着眼回看过去,笑开:“我会蠢到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在外?”
“牙尖嘴利!”萧长柏轻笑。
“我怕人看呐!”项文序的脸近在咫尺,萧长柏清楚看见他眼来,清澈,谨慎,还带着点暧昧的试探。
突然,萧长柏卸了手劲,指尖一弹,把他推远些。
项文序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好签哪能抽一次就中呢,”
他缓缓绽出一个笑,长手指在栅栏上轻轻敲着:“刘备为了诸葛亮,还三顾了茅庐呢,我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萧长柏的心又揪起来,总想说点什么,他连忙朝他走过去,步子平整,内心却急切,这种急切项文序一定是感觉到了,在那片茅檐下定定地看着他。
萧长柏没和他并肩站,而是从正面靠过去,宽大的影子一点点把他覆盖,青灰色的暗影里,项文序更显单薄,他把身体侧了侧,用脊背挡住云层渗出来的光。
“做什么?”项文序惊诧。
“给你挡挡光!”
“鬼话!”他失笑,却没有推开萧长柏,反而温顺地呆站那里……
以往在东宫的时候,这人撞一下都是淤青,看着就疼,倒是也不吭声,闷声忍着,若不是额间细密的汗渍,倒真看不出来疼的模样。
“上次见你便想问,腿怎么了?”萧长柏随口问了一句,并不显刻意。
项文序假意叹了口气:“地滑,摔的。”
那模样假地太过昭然若揭……
“唬人的罢,一天八百心眼子,还能摔成这样?”萧长柏眯着眼看他,逆着光,教人瞧不出半点喜怒……
“都用在正途上了”项文序施施然。
天跟着微微亮,两人身份不好教人撞见,萧长柏不多留,听了这句,没留下一句寒暄,便起身走了。
项文序强忍着不动作,知觉木阶吱吱作响,那人已经走远,他渐渐松了那口提着的气,如释重负……
神情疲累,不再是巧言模样。
这摔的有十来日,伤处也便渐渐平复,没那么肿胀,项文序偏过头,清朗地如再世为人。
然而瞧见那远去的身影,心头又莫名惆怅,他虽然一万分地不想动作,依然还是朝着宗正寺的看去。
人生于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
平头百姓不能,天潢贵胄也不能。
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避不开,所有该走的,他们也都挽留不住,只有日复一日再收拾起残勇,面对迎面而来的日复一日,无尽春秋……
春来秋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终究大梦一场……
御书房一几一案皆如从前,素日那些认识的人,尽也早早在此侯着。
这必定是圣人的令旨。
直到傍晚才还府,脸上略略带些疲惫的意态,径直从秀竹身边走过,至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去岐山。”
秀竹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过,这才有暇察觉,今日的装束与平素不同。
他虽向来不爱装扮,却也向来爱好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
眼下他却戴着一顶三梁冠,横绾木簪,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素淡衬得多了两分清雅,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袍袖间气味,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
秀竹从未见过他如此做派,及至接纳字帖时,酒气渐浓,不由悄悄皱了皱眉。
何缘由喝这么多,他平素不爱喝,能让他闷自喝的,又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儿。
项文序交代完毕,转身入内室,再现身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的家居打扮,松松散散挂着外袍。
他在书案前坐下,接过秀竹捧来的茶,啜了一口,才皱眉问道:“怎的?”
秀竹抿了抿唇:“没有,”
项文序皱了皱眉,说:“你去将架上那本青皮册子取过来。”
秀竹答应着走过去,将架上横放的一本书册交至他手中,书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
“大人要这做什么?”她不解,他也知她不解,项文序只道:“你可还记得,闵夫子在时,你最是用心,既如此,日后便不必来伺候,好好读些书罢!”
“大人……”秀竹一时诧然。
“原先府上,你便是跟着大哥,明日……”项文序看去:“差人将你送去!!”
“……”她再想说什么时,项文序只留下一眼淡漠,便驱步走了。
——
屋外边下着雪,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烂摊子堆积着,京城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不堪一击。
前夜,项文序遣散了府邸众人,他原本是要等一个人的,结果来来回回等了许久,那人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披着御寒披风,去了瞭望台,默不作声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烟花,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遥远处,是百姓所居之地的温暖灯火,欢声笑语传来,但都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他该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冷清。
只是回回,只是周而复始,只是一如从前地觉得难熬……
只有萧长柏清楚地知道,他是躲在一个阴暗里的蚕蛹,将他无情地包裹着,笼罩着,最初他还能通过光的渗透,察觉他微妙的蛹动,但一年一年,丝愈多,蚕蛹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如前的汹涌,只剩了坚硬不动的躯壳。
他蚕蛹里只有自己和无穷尽的黑暗共处,这么想心下陡然疼了一瞬,好像也不是那么恨他了……
萧长柏从不信什么天见垂帘,更不想去求些什么,只这么一刻,他似有心慌。
若是他历尽千辛,遍体鳞伤地破开蚕蛹,跌跌撞撞抱出来的是具冰冷的躯壳,自己又要怎么活?
他不敢深想,曾经喜欢这个人,但喜欢他这个人时太年少,也太炽烈,也太过仓促收尾,以至于萧长柏不愿再靠近,怕有朝一日,自己再次会被这样的火焰烧成灰烬……
所以,所有能走的退路,他都退了。
这样的情景年复一年,同样的周折,萧长柏同样在经受,只可惜,那样的眉眼太深刻,或许是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以至于失去的那一刻难以忍受。
重创未愈,却还要捂着,脓水脏了一地,一袭披风来得好,遮人挡得漂亮,左右能装看不见……
萧长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两人之间似乎隔着千万的远,远到不愿深想,远到不愿靠近,以至于他仅剩了那么一点点的痴心妄想,却还要被足以遮天的沉云淹没。
直待那人下了瞭望台,萧长柏这才消失在暗夜的深处……
萧长柏打了个哨,夜幕中跑出了匹棕马儿,他翻身上马,俯身在马背上蹭了蹭,低声说了些什么,又心满意足地顺了顺灼风的马背。
他打马疾策,座下马呼哧热气,猛地奔跑起来,一刻不停。
劲风狂袭,吹地人晕头转向,萧长柏的酒热被冲没了,马蹄声就是碰撞的巨响,那样自由又如空中困兽,将人思思焊在玄安城里。
明明是阖家欢乐,明明是鞭炮齐鸣。
从皇宫到望楼,再到宗正寺,条条大道却空无一人,他娉驰其中,黑暗下扯烂了伪劣的笑脸,只剩冷而孤独的沉默。
灼风不知奔了多久,萧长柏忽然仰天长啸,马儿扬蹄,打着圈儿绕地走。
他垂头触碰安抚了灼风,忍了片刻,才打马回了宗正寺,他不好在外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跑跑马儿,也得慎之又慎。
萧长柏回了宗正寺,便撑臂吐了起来,过了许久,他起身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顾庭湘拍了拍他的背,语重心长:“照你这么喝,身体也垮了怎么办?”
萧长柏听进去了,但没回话。
顾庭湘也懒得废话,更不想跟萧长柏玩“说教”那一套,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萧长柏卸了丢了大麾,往案上一扔,说:“你来的挺快的!”
这小子,哪里来的火气?
顾庭湘一把摁着萧长柏,拉向自己,顶着额面说:“现下我说的话,你要听清了,百官宴,你舅舅回京述职,他虽打赢了这场战,可惨胜如惨败”
他胃里翻江倒海,要吐的紧,刚离开一点,又教顾庭湘按了回去:“他的日子,不比你好过,你还是这样混账样子,”
“我也帮不了你……”顾庭湘欲言又止
“这些我不明白吗?”他猛地推开顾庭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明白个屁,混账小子”顾庭湘将元明的手信扔了过去,恨铁不成钢:“真要明白,怎么没把你喝死?”
字迹他认得,萧长柏目光一聚,捡起来捏在手里摸了摸,有些愤愤不平:“喝不死人的,我心里有数!”
“我看你尽给自己添堵,”顾庭湘已是不悦。
“这信打哪儿来的?怎么在你手上?陛下他……”萧长柏心下惊诧,连问。
顾庭湘冷眼看他:“三天两头给自己搭进去,都喜欢别人擦屁股?”“不过瞧着项大人深受老爷子爱重,什么时候给引荐引荐?”
“什么意思?”萧长柏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