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个状态，有多久了？”周曜问诺亚。

有多久？蒂鲁诺亚神色恍惚了一下，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时间，过去的种种对他而言仿佛梦境，那个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将军早已经消失，只有在病床上疯癫失控，甚至不能自理的废物。

对蒂鲁诺亚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神志清醒。他知道自己没有疯，对外界的一切都有感知，可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能读懂他的话，他不得不被束缚在这个毁掉的躯壳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沦为一个疯子。

几个月……

几年……

几十年……

蒂鲁诺亚没有说话，但是周曜能感知到一种深深地孤独和绝望感。常人在意识和躯体分离的情况下，能坚持几年不疯已经是奇迹了，可诺亚将军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了几十年，如果没有非人的毅力是撑不下来的。

是什么支撑着他活下去？

周曜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蒂鲁诺亚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他的意识再次传到周曜的脑海中：“我还有我的使命，至少在传达出这个信息之前，我还不能死。”

“信息？”周曜问道。

“关于Z的秘密，异种人的秘密……以及这个世界的真相。”诺亚的声音如幻音一般，传入了周曜的脑海中。

在诺亚低沉缓慢的叙述中，周曜的意识跟随着他一起，穿越时间的长廊，走过人类漫长的岁月，这段旅程对他而言如梦如幻，在人类历史乃至整个地球的发展史上，他不过是沙滩中的一粒沙，大海中的一滴水，他所经历的一切，在时间的长廊内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渺小而卑微。

“地球上生命的演化过程，总是出乎人意料的。5亿年前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让地球上有了生机，4亿年前的流星坠海，灭绝了不少海洋生物，却也让生物开始进阶为两栖生物。地球上出现过数次生物大灭绝时期，而在灾难过后，总会有新生的生命出现，更聪明，更智慧，更能适应万变的环境……”

诺亚顿了顿，他的视线望向周曜：“对地球而言，这次的灾难也不过是一次推进进化的过程。和地球数亿年重复的演化过程一样，依旧是毫无创意的行星坠落，环境发生变化——”

“等等，您的意思是，动植物异种的出现还有人类中出现异种人，这是地球在完成自我进化的过程？”周曜不解。

“总的来说，是这样。对人类种族乃至地球上生活的万千生物而言，这的确是致命的打击。但是环境的变化却能筛选出更优秀的物种存活，那些弱小脆弱的生物，则被淘汰。适者生存，这是很简单很朴实的道理。”

“这一次，地球放出了筛选的条件，那些能接受H9绯菌素的生物体，身体机能被大大增强，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但凡身体能被H9绯菌素改造，则都是被选中的幸运者。”

“H9绯菌素？”周曜很诧异：“这不是让异种狂化的罪魁祸首吗？”

“狂化……对普通人而言的确是这样。”诺亚回答道：“可是对我们异种人而言，狂化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可以跟得上异种的速度，体能和力量上也并无太大的悬殊。其实在我们眼里，这些异种和变异前的动植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

周曜知道，异种人经过这些年的改造，身体素质和力量已经远不如前，但是从诺亚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心里还是有些震惊。在初代异种人眼中，那些异种并不是危险不可控的怪物，它们不过是普通的动物，和山上的豺狼虎豹一样普通。

如果说，释放H9绯菌素是地球在进行物种的筛选，那也就是说，现在地球上存活的异种还有异种人，其实才是应该活下来的生物，而普通人，才是应该被筛选淘汰的对象。

异种这个称谓，不过是针对被淘汰者而言的，事实上，它们才是应该在地球上存活下去的生物。

这一想法让周曜不寒而栗。

从周曜的表情中，诺亚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很聪明，只震惊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神色变得很深邃。当初Z将这个假说告诉他的时候，诺亚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消化了这个事实。被选中的异种人，听着很幸运，但诺亚明白，这才是不幸的开始。

在地球上，最复杂不可预料的生物，便是人。H9绯菌素可以让动植物按照预定的轨迹进化，但是对于人类种族而言，进化的道路是不可预估的。

被选中的人只是少部分，而大多数人不过是普通人。在人类这个复杂的群体里，脱颖而出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Z是当年异种人中最聪慧的一个人，他的大脑开发程度堪称达到了人类的极限。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预测人类进化轨迹。他只能随时根据局势的变化，预测出未来5￣10年的轨迹。”

“他既然能够预测人类进化的轨迹，那么当年他得知天启想要弱化异种人能力的时候，就没有采取什么对策吗？”

诺亚沉默无言，半晌后微微叹了口气：“Z的头脑极其聪慧，却也天性善良。他更相信人性纯良的一面，所以比起积极的反抗，他只愿意做最低程度的防御，在他心里，始终相信我们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异种人，本质上并非水火不容。”

“防御……那也就是说，Z的确留下了保护异种人的方法对吗？”周曜急忙追问道。

诺亚回答道：“当年在林楚的坚持下，Z留下了搭载自己基因的载体，泡在了融合他血液的特殊培养剂中。Z的基因，即便是在异种人中，也是完美无瑕的，这里面搭载了异种人身体的全部秘密，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这样的培养液一共有5份，林楚将它们封存在了玻璃小瓶中，做成了吊坠饰品。”

蒂鲁家族的秘宝……

周曜很快联想到了这个。诺亚告诉周曜，这吊坠原本有5个，但是当年天启对Z实施抓捕的时候，曾经毁掉了3个，只有两个留了下来，一个在他身上，另一个则在林楚的手上。

沉默半晌后，周曜接着道：“Z……真的死了吗？”

“我不知道……”诺亚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天启屠杀异种人之前，Z消失了很久，那时候我在外带兵作战，对天启内部的事情了解的不多。只是在林楚最后给我的书信上，我能看出他的担忧，他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Z留下来的吊坠。”

周曜沉默无言，从诺亚的讲述以及至今为止的种种推断来看，他更相信Z的确是已经死了。Z和诺亚，是异种人的巅峰状态，他们用残忍的方式将诺亚囚禁数十年，没有理由放任Z在外逍遥。

可关键就在于，他死的有多透？

Z聪明绝顶，能够预测5￣10年的人类发展轨迹，那么对于他自己的死，想必是有准备的。即便他生性纯良，但不至于傻到别人把枪架在自己脖子上，还要笑眯眯的任人宰割，他一定留下了对策。

周曜想到了周宸夕留下的预言，听说那实际上是Z系统经过精密计算后得出的结论。如果说Z留下了对策，那么他自己，在这个计划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最后一个问题，诺亚先生。”周曜不抱希望，但还是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在您的记忆里，或者和Z交流过程中，您听过周曜这个名字吗？”

周曜在诺亚的手上缓缓写下了这两个字，这是东方的字，诺亚并不是很熟悉。等他写完之后，诺亚的神色竟然显得有些感慨。

“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字，我记得……”诺亚喃喃道，他的记忆仿佛回到了从前——

在小小的实验室里，Z用毛笔，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复杂的东方字，黑色的墨水留下淡淡的味道，白色的纸上，黑色的笔尖跃动着，空气中带着潮热，空调发出呜呜的声响。林楚端着茶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Z写字，克里在电脑前敲着实验数据，时不时的关注着这边的进度，而他自己则摆弄着窗台前的天文望远镜，调整着视野，偶尔抬起眼眸，看着Z笔下的字迹。

“这个字笔画很多，看上去好复杂。”诺亚坐在天文望远镜前，小声嘀咕道。

林楚微微一笑，轻声道：“是不简单，但是这个字很美。”

“美，美在哪里？”诺亚不解，从望远镜前抬起眼眸。

“曜，代表光……”Z从桌前抬起头，他搁下了笔，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书法，这是楷书，一笔一划整齐有力：“日月星辰，都是曜，在宇宙中亘古存在，生生不息。曜象征着万物，是永恒。”

望远镜下，映衬着点点星光，汇聚成一片汪洋的星海，在时间的长廊中亘古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