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万籁俱寂的时刻魏府却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正屋里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田月青得靠铃铛搀着才不至于从椅子上跌落,魏府家养的大夫站在一旁噤若寒蝉,外面请来的大夫也是愁眉苦脸,不敢正眼看她。
魏少安再无情冷血,可在她面前一贯是温柔体贴的模样,即便被识破了伪装,田月青也始终无法想象,早上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就要没了?
田月青望着侯七深深弯下去的背,弓得像一颗煮熟的虾子,磕破的额头将波斯进贡的织花地毯染红了一片,若不是被人拦下,田月青觉得侯七怕是要撞死在她面前了。
偌大的院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敢言语,统统在窥视着田月青的神色,田月青深吸一口气,颤着嘴唇道:“各位给个话,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几位大夫面面相觑,眼神商量了半晌,才由魏府府上的大夫去回话,花甲之年的大夫说的官话都带着浓浓的乡音,以往总是要三番五次的反复,但这次田月青听得十分清楚,“启禀夫人,魏大人子孙根受损,以后怕是不能人道了!”
……
屋外的雷电交加、狂风怒号却没吵醒程娇娇,她睡得格外安稳,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了。
床顶的夜明珠在白天看着像是一颗巨大的珍珠,程娇娇扯过身上的锦被,又摸了摸一旁的帷帐,都是顶顶好的料子,她都没见过。
屋外有轻声交谈的动静,声音听起来都熟悉,可程娇娇却不知如何面对。
妖?
桃夭在牢里说煦风能救她,煦风也是妖,那白府这些人……
“听好了,就按照我说的,谁要是露馅了,我可保不住你。”五柳心里骂了无数句煦风这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还好狐四娘不在,要不然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朱一想起昨夜一身血回来的妖王,担忧地问道:“尊主真的没事吗?”
五柳扶额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齐岳应当是个能靠得住的。”
白府密室里,齐岳叹气声音比五柳还响,面前的昆山玉台上躺着一只被血染红的小狐狸,煦风身下巨大的昆山玉被凿成宛若半个蛋壳的形状,流出的鲜血被玉石吸收,化作一道道灵气又反哺给了煦风。
天道之力外力无法抵抗,只能采取这样的法子,让煦风不至于损耗自身精元。
程娇娇思索再三,终于还是推开了房门,可看着门外众人,不,众妖的反应,程娇娇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误入人群的妖怪。
“你们为什么如此看着我?”
“程娘子你醒了!没事啊,能有什么事,我们就是高兴。”涂二腆着脸凑到程娇娇身边,偷偷给五柳使眼色。
意外就在此刻,桃夭和蕊黄瘪着嘴扑到了程娇娇怀里,还将涂二挤了出去,上演了一出主仆相认的感天动地。
“程娘子,都是我们没用,我们法力太弱了。”
“娘子你受苦了。”
“桃夭恨不得能替你受刑,那王八蛋知府罪有应得!”
糟糕!其余众妖心里暗道不妙,桃夭看着是个聪明妖,怎么上来就露馅了。
程娇娇蹙起眉,问:“你说……知府罪有应得?魏少安怎么了?”
桃夭从程娇娇怀里抬起头,顾不得自己满脸鼻涕眼泪,呆呆望了一眼其余妖,五柳仰面看天,涂二低头看地,硬着头皮说道:“我没说啊,知府不是好玩意,肯定遭雷劈。”
“那你说他罪有应得,他受什么罪了?”
桃夭不语,程娇娇见众妖神色诡异,环顾一圈,自己醒了这么半天,闹得如此热闹,还不见煦风的身影,心里又泛起忐忑,继续道:“煦风呢?”
众妖依旧不语。
“不说?那我就自己找了。”
“好了好了。”五柳出声打断,“跟我来吧,可莫要说我带你去的。”
程娇娇随五柳绕了几个圈,不知怎么就从花园里找到了一处密道,从密道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处在八卦阵中央的昆山玉床,和里面缩成一团的小狐狸。
程娇娇泪瞬间止不住地往下淌,蹲在昆山玉旁,轻轻抚着小狐狸身上染着血的毛发,泪流得更加汹涌,齐岳与五柳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煦风闻出了程娇娇的气息,却只能哼哼两声,连眼睛都睁不开,此次天劫惩罚可是要往死里劈,煦风觉得自己这会儿还能有意识,都属命大。
“你别说了,我知道。”程娇娇托着小狐狸的脑袋,给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你这样跟魏少安有关系?”
煦风心里冷笑,他还没那个本事伤到我,可说出来又成了小声哼唧,毛茸茸的脑袋拱在程娇娇手心里,程娇娇气都不知道该怎么撒。
“你杀了他吗?”
小狐狸长长的哼了一声,调子转了几个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程娇娇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程娇娇刚出密道,又让齐岳拦在了花园里。
探查过程娇娇身上的气息,齐岳便更笃定了几分,“程娘子曾提过自己是响水县人,今年才到的柳州,以往可曾遇到过奇怪的人或事?”
程娇娇摇摇头,反问道:“可有不妥?我自幼长在响水县,若说奇怪,到了柳州才遇到你们这些……”
齐岳在程娇娇额头一点,替她掩去气息,“程娘子是个有福之人,定能逢凶化吉。”
程娇娇被齐岳没头没尾的话弄的满头雾水,想再追问,齐岳却已消失在了原地,程娇娇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眼前的空地里空空如也。
这就是妖吗?
……
程娇娇不顾桃夭的阻拦,硬是带着一顶帏帽出了门,劝说无用,只能让朱一随着到花萼楼。
曾经宾客盈门的花萼楼大门上贴满了封条,短短半个月,门楣上就落了一层灰,金粉也黯淡了不少,更怪的是对面的臻果斋也关了门。
“娘子以后如何打算?”
朱一的话程娇娇在狱中便想了许久,即使自己有机会逃出生天,花萼楼的招牌也废了,一个闹出人命的点心铺,不会再有人上门。
程娇娇言语中带着沮丧,“还好只交了一年的租金,虽然还有几个月荒废掉,算下来应当没赔钱,日后想些别的营生便是,人总不能一条路走到死。”
朱一面露尴尬,道:“娘子或许有所不知,牙行的小虎也是我们的人……这花萼楼,已经被尊主买下来了。”
“尊主?你是说煦风?”程娇娇问道。
朱一一五一十将老底掀了个光,听得程娇娇美目圆瞪,原来自己早就被这群妖盯上了,以至于自己之后的每一步都在他们的掌控中,一阵寒风刮过,程娇娇缩了一下脖子,以此抵消身上的寒意。
……
等到了水洛巷,程娇娇却执意要回家去,朱一劝阻无果,眼睁眼看着程娇娇推开了自家的院子。
短短半个月,小院里已是一片萧条景色。葡萄藤如蛇蜕般缩成一团挂着,枯枝败叶覆盖在地上,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听起来不大舒服。
翻出自己的细软,简单收拾了两件衣物,装好包袱后程娇娇坐在屋里,等到天彻底黑了下来,才迈出了院门。
余光扫到邻近的白府大门,程娇娇没有丝毫迟疑。
护门草在冬天也扮上了枯黄之状,与一般的野草无异,待眼前有人经过,护门草隐隐地瞄了一眼,路人,不打紧。
齐岳也不曾想,自己好意帮程娇娇隐去气息,却成了程娇娇逃跑时最好的掩护。
柳州水系发达,水运四通八达,又地处南方,从不上冻,坐船比起坐马车,既便宜又方便,还少了些颠簸。
因此程娇娇到了码头边上时,还有不少行人等着客船,赶着回乡过年,程娇娇来不及细想,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登上了船。
在柳州没耽误多久的功夫,船就驶出了河道。
夜里,一望无际的江面仿佛能将万物吞噬,宽大的船身在江面上也显得渺小,回头望去,柳州城从模糊不清缩成了几个光点,宛如天上的繁星,程娇娇在船舱里坐得头晕,来到甲板上狠狠吸了几口凉气。
不料,船身猛地颠了一下,程娇娇脚下不稳,身子向后栽去。
意料中的摔倒并未发生,反而稳稳落到一个怀抱里。
胳膊缠上了程娇娇腰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程娇娇想起幼时家中的那棵菟丝子,赖上了院子里的樱桃树,养分供给不足,樱桃不是酸、就是长不成果子,程娇娇厌烦极了,可无论怎么拔,总能在第二年开春看到它,菟丝子牢牢攀附在樱桃树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到樱桃树得了病死去,菟丝子才彻底消失在程娇娇眼中。
鼻尖混杂着莲花熏出的香气和腥甜的血腥味,程娇娇轻笑着回过头,身后是脸上带笑却眼底无光的煦风,冰凉的手颤抖着攀上煦风的肩,缓缓开口。
空中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整个江面,煦风恍惚地盯着程娇娇开开合合的唇形。
她在说,“煦风,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