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人人都知,永阳郡主是个行迹放浪的寡妇,养个面首手都伸到朝廷里去了,惹天子不喜才让赶到柳州。可再不受宠,也是皇后的亲妹妹,又封了郡主,柳州高门大户家的夫人小姐还是得陪着笑脸,就算是赏梅宴屁股还没坐热就让人赶了出来,也没人敢当面废话。
“表姐,你让我看的这出戏可太有意思了!”宁王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哪有皇室贵胄的气度?
永阳郡主垂眸抿茶,她这位宁王表弟还是如此这般直率天真,和她当真是被皇室排挤的两个另类,国色天香的美人笑得娇艳明媚,“表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快跟表姐说说都有什么热闹。”
宁王清了清嗓子,敲着紫檀桌,一板一眼念道:“话说那贼妇人赵钱氏,在公堂上忽然反口,不仅承认是自己杀了丈夫赵壮,还说是有人给钱让她死咬着程娘子。话音落下,满堂哗然,可这赵钱氏见情况不妙,又说自己是被妖魔附身才会胡言乱语,让知府莫要信她的胡话,你是没看见,那号称玉面郎君的魏少安脸都绿了。”
永阳郡主低着头搅弄着香炉里的香灰,看不出喜怒,“哦?那可真是有趣。”
“唉,”宁王忽然发难,手中的薄胎美人盏说扔就扔,吓得一圈丫鬟连忙跪下,永阳郡主扬起脸看着自家表弟一脸的惋惜可怜,“只可惜那程掌柜,可是受了好大的苦啊。表姐,你让我去,可不是看上那魏少安了?”
永阳郡主胸口发出一声低低沉沉的笑,看上看不上,还不是她那皇后姐姐一句话吗?
……
柳州衙门里,除了当值的衙役,其余人早早下了值,呼啸的狂风让负责洒扫的老汉心里骂了声鬼天气,书房前的空地上跪了两个下人,来来往往的其他人都将他们视作空气。
书房里烛火摇曳,花几上的一盆君子兰碎成几瓣掉在地上,书桌后魏少安闭眼仰头,听着来人回话。
“主子,赵钱氏的姘头已经处理了,花萼楼的师傅也派人送到乡下了。”
魏少安睁开眼,眼底一片阴翳,如玉般温润的面孔上不带一丝温度,说出的话更是如数九寒天的雪,“到了乡下再动手,臻果斋也转手卖掉。”
属下低头拱手,答道:“诺。那夫人那边?”
“盯着就好。”
魏少安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这是婚后田月青送他的生辰礼,是他低估了国公府大小姐的本事,栽在田月青手里,他栽得心服口服。
……
柳州冬日夜晚的寒风凛冽,似乎与白府毫无关系,园子里不仅没有寒风,连一丝冷意都无,池子里的荷花依旧开得极盛,清雅妍丽的姿态在这寒夜里倒显出几分浓艳。
屋里躺着重伤未愈的程娇娇和脸沉得跟鞋底一样的煦风,也只有五柳还有心情喊上几个人支上麻将搓两把。
朱二拿胳膊肘拱了拱自己默不作声的大哥,朝着正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憨厚的黑方脸上扯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哥,你饿了没?”
朱一抛去一记眼刀,没好气地说:“才过了几天人过的日子,连怎么当妖都忘了吗?天天就惦记着吃!”
桃夭守在一旁,脸色煞白,涂二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安慰道:“我们是妖的身份程娘子迟早会发现的,尊主不会怪你,你无需惊慌。”
桃夭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都是她太弱小了,进了衙门后法力全失,根本保护不了程娘子,若是再让她选一次,她宁愿躺在里面受难的是自己。
正屋内,暖玉壶发着莹莹的红光,温着一壶灵泉水,放在桌上的青铜釜发出一阵咕嘟咕嘟的动静,瞧过去竟是里面熬着一锅白米粥,水米融合一体难解难分,恰恰好的火候,竖在釜中的汤勺规律的搅动着。
煦风罕有的穿了件玄色衣袍,长发束起,添了几分乖戾,正长眉皱起倚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睡不安稳的程娇娇,脸两侧一对长长尖尖的狐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进了大牢不足半月,程娇娇活脱脱瘦了好几圈,丰腴的小脸瘦得掐不起一丝嫩肉,下巴尖得生怕戳伤了自己,连眼眶都凹了进去,活脱脱的弱柳扶风病西施,从牢里将抱程娇娇回来的时候,煦风生怕使大了劲把那柳枝一般的小腰握断了。
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不要钱的砸下去,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可睡梦里程娇娇依旧紧锁的眉头、不时冒出的几句胡话,还是让煦风揪着心。
“我没杀人……”程娇娇嘴里嘟囔着,手指揪着身下的褥单。
“娇娇,别怕”,煦风上前掰开紧紧握着的手指,将那双冰凉的手捂在心口,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煦风心头宛若被生剜了一块肉,疼得他耳朵尖上的长毛都在瑟瑟发抖。
程娇娇梦中恍惚听见有人唤她,眼皮子却沉重得睁不开,整个人宛如在黑夜里行走却陷进了烂泥潭,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越慌越急,越是拔不出腿、找不到前行的方向,无措与茫然充斥着她的脑海,仿佛就要沦丧在黑夜中。
直到手上传来一股热源,和萦绕鼻尖的那股清幽莲花香气。
“煦风。”
“我在。”
昏睡了许久的程娇娇微微睁眼,生怕被烛火刺到,有只手掌却快了她一步,率先遮在了眼睛上,微微透过一丝光。程娇娇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弦,嘴角一撇,煦风只觉得手心传来一股湿润的温热。
煦风俯身吻上那双微颤的眸子,“别怕,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身下的小脸故意侧到一边去,煦风不依不饶地追着,“那天夜里……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气愤,也舍不得真的伤你,而且你应当也快活得……”
“你莫要再说了。”想起那天夜里煦风的孟浪,程娇娇至今还会面皮发烫,生怕他再口出狂言。
“都依你。”煦风嘴角含笑,搀着她坐起,在半空中一伸手,那熬好的米粥便连着碗到了他手里,“先吃两口垫垫肚子,你想知道的,待会儿我全都告诉你。”
程娇娇拒了煦风喂她的请求,端着天青色小碗自己舀着吃了起来,拿着勺子的纤纤玉指在灵药的滋养下已如从前,与这瓷器一般温润、细腻,可程娇娇知道拶刑的疼,养得再好也回不到原先那样了。
指尖的疼永远刻在了程娇娇脑子里。
怕煦风看出异样,程娇娇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偷偷攥着拳头,感受指尖的微微颤动,煦风见状未语,接过程娇娇手中的碗,眼底如渊、深不可察。
床顶点缀的夜明珠发出微绿的光,程娇娇翘起脸问道:“方才你说要告诉我什么?”
煦风却只在她鬓边吻了一下,“你先睡一会,等养好了精神我带你去妖界逛逛。”
程娇娇乖巧地点点头,同样希望睡醒之后就能将痛苦彻底忘记。
……
“大人,夜深了,您今夜是否回府?”
魏少安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打着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衙役道:“巳时刚过,听外面风声渐起,怕忽然下起雨来耽误了您的行程。”
“那就回去。”魏少安站起身,衙役拿起一旁的黑色大氅替他披上,出门的时候,空地里跪着的两个小厮已经冻昏了过去。
衙役悄悄抬眼,见魏少安视若无睹,肚子里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
可这风越来越大,空雷响得也越来越频,卷起的风沙迷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天上让乌云遮了个彻底,只有长随手上的那盏灯笼,照亮马车前面那一小块地。从府衙到魏府不到半个时辰,走的可以说是无比艰难。
“大人,灯笼吹跑了,马不肯走,我去捡回来。”马车忽然停下,魏少安还没问,只听长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但更响的是呼啸的风声。
马车身子被吹的哐哐作响,感觉随时有散架的可能,从门缝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摇晃不止,可过去了快半柱香,长随还没回来,魏少安忍着心里的烦闷吹灭了烛火,准备起身下车看看,还未动作,车门让风哐的一声吹开。
借着昏暗的月光,魏少安手搭在眉梢,隐约看见马车前站着一个人,“侯七,愣着干什么!赶快赶车走!”
黑影渐近,只见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身量不低、马蜂腰、螳螂腿,此人不是侯七,魏少安心底一沉,“壮士深夜在此,是何用意!”
来人沉沉笑了几声,嗓音不大,却被风清楚刮到魏少安耳朵里,“来废了你。”
这场雨终究是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砸得院子里的茶花直不起腰,田月青坐在连廊下,看着下人将花一盆盆搬进温室里。
先前小厮通报说魏少安今夜会晚些回府,不需等他用膳,田月青一个人乐得自在,铃铛撑着伞跑到雨里,捡起一朵被打落的茶花再跑回来,拿帕子细细沾干上面的雨水,戴在田月青鬓边。
“小姐,你真漂亮。”
田月青剜了铃铛一眼,略带怒气道:“该叫我什么?”
铃铛吐了吐舌头,“那不是没外人在吗?小姐小姐小姐,就叫小姐。”
田月青拂过鬓边的花,她的确不漂亮,五官平平,最多称得上一声清丽,无论跟永阳郡主还是那位程掌柜比起来,她都觉得自己寡淡又无趣。
田月青正出神,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尖叫,在这嘈杂的雨夜里都显得吵闹,声音渐近,田月青站起身往前望去,为首之人一看见廊下的她,直直跪到地上。
“夫人!大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