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鬼祟祟猫腰在他家大门口,右手微摇,袖中有尖锐之物。
宝翔对亲随做个手势。亲随会意,按兵不动。
那人再动手,背后忽有人拍他一下。他惊惧回头,宝翔已站他身后笑。
那人短促尖叫,宝翔扯下他蒙面。门檐下铁角灯,照出条粉红衣领,呈露出一张少女脸。她手里抓个金属门铺首,正是刚从门上卸下的。
宝翔哈哈道:“卿本……”他望着少女扁圆有斑的脸蛋,说下两字违心,但到底不忍让小姑娘失面子,还是说出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少女蛮横道:“哼!偷是为了捐掉。难民都没吃的,你们这些有钱的在家睡安稳觉花样百出,没个门环你们活不成么?这么高个子……轻功倒挺能耐,你怎不去打前阵?你既抓了我——把我送官府吧!”
宝翔心想:她算倒打一耙?犹豫间他手松了把。
谁知小丫头也有功夫在身,灵活滑到对面阴暗处,撒腿飞奔。
她吆喝了一嗓。另一淋得落汤鸡似蒙面人,驾着辆牛车出现在巷口。
少女旋即把“战利品”甩在车上的一堆铜环铁环上,蹿上车逃跑了。
大雨中,依稀可辨小丫头及同伙得意的笑声。
亲随开门要追。宝翔拉住他:“不计较,‘救国心切’小毛贼罢了。哈哈,赶明儿我削两片竹子挂上。咱便不再有‘家门之忧’了。”
话都是如此往宽说。可宝翔不禁有丝郁闷。
他想:难道是自己要躲在犄角旮旯,不愿报效国家?
粉衣女小偷小摸,实非大错处。但她颠倒是非,信口喷人——才是真缺德!
---------------------------------------------
次日宝翔出门,跟亲随骑马去县城。
路上野草闲花次第,老燕乳雀啁啾(zhoujiu)。
天色阴沉,宝翔却觉天光刺眼。到了地方,他跑马出了身汗。
二人不及喘口气,赶忙抢购。可惜仅甘家铺子尚有草纸出卖,横幅上“每日仅限五十位”。宝翔他们望着前面百来号翘首以待的顾客,只得死心。
好在他们早有预备。宝翔决定留县城转转,亲随一人去百里外临汾城采买。
他俩吃了碗臊(sao)子面,暂时分别。
亲随临走道:“爷,您昨晚说的去关帝庙之事——小的可当真了!小的不在跟前伺候,爷算人生地不熟。先不置一时气,不逞一时勇,凡事从长计较。”
宝翔认真应了。他牵着马,看似无心闲逛,骑马到一座爬着青藤的铺子。木芙蓉环绕的匾额上,正是“鹿仙女书坊”。
二娃说得没错:它好个市口。对面正是邓家大院的后门。
宝翔把马拴好,观察邓家大院。房子虽大,毕竟是民宅样子。山西豪商多,常有逾制事,但邓家守规矩,铺首名牌连黄铜都不用,只用古铜,其余更无半点闪亮处。暗灰墙缀满枣枝,地上铺了几层湿透的小黄枣花。后门一对未成年的小厮在门槛里玩陀螺。还有几个茶房老婆子,时不时把多余茶水泼在门外。
宝翔步入店堂,油墨香冲鼻。柜台后,坐个穿得灰不溜秋女人。她不戴簪环,鬓发蓬松,大约视力不佳,鼻尖几乎贴着本厚书在读。柜台放个白瓷笔洗,里面有些铜钱。柜台正面,有张字条:
“书香清净之地。请勿喧哗,恕不找零。”
那女人问:“找甚么书?”。
“我随便看看。”
女人便不作声了。宝翔假意翻寻,不意找到本《湖海新闻夷坚续志》(5)。
他翻开一页,乃是“庙鬼夺人扇”篇。宝翔本喜志怪,真的能读下去。
一时,店堂内唯有书页翻动之声。宝翔看得起劲,却听有老妪的声音问道:“魏掌柜,托你代写我儿的信——发出去不曾?”
宝翔把书捧高,遮住下半脸,认出来者是邓家茶水间里老婆子之一。
女掌柜闻言,摸索出副大象皮作框的旧眼镜,戴上道:“前日已寄了。”
老婆子把茶壶搁在柜台上,忧心忡忡道:“我听人道大同那边打得惨,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婆子我如何养老啊。”
魏掌柜劝解:“季里长道:大同城固若金汤,瓦剌绝攻不进来。你儿在城内当兵定不会有事的。”
“我长远没碰见季东了。这几天他没来书坊?”
魏掌柜说:“官府事繁琐吧。但他这人大家都知道——不会乱评说的。”
老婆子面上略欣慰,仍止不住长吁短叹,忽听有人称呼她“阿姨”。她猛然住了嘴,回头打量起宝翔。
宝翔面带羞赧微笑,拱手道:“阿姨,请问有茶么?俺跑了远路实在口渴,才有这不情之请。”
魏掌柜扶着眼镜,冷言道:“本店不能饮食。你到后街上去找茶馆。”
宝翔面带失望,怯生生瞧老婆子一眼。
老婆子瞅瞅手里壶:“跟我走吧,只几步路。”
“多谢阿姨!”
魏掌柜起身阻拦:“不必。他是店里生客。”
老婆子笑道:“他身量年岁都和我儿差不多。大官人宅里本喝不完的茶,我也给我儿积点小善。”
宝翔冲魏掌柜咧嘴,就这么大摇大摆跟老婆子进了茶房。
另几个老婆子正在洗茶具。
宝翔仿效文雅,作揖道:“众位阿姨,小生叨扰了。”
老婆子们见了宝翔,眼一亮,再无心洗碗,都围着他问长问短。
宝翔耐心应付,自述河北人士,同娘子一起流寓临汾,又夸当地人好心,看本书都能遇见几位阿姨帮助。
老婆子们眉开眼笑,说必须泡闵地运来的新茶给他。
宝翔和她们边喝边聊,许久才道:“阿姨,附近可有解手的地方?”
众婆子笑道:“也不怪这后生,实喝太多水了!这茶房西边不到百米,有个偏院。院对面正是如厕地,可要领你去?”
宝翔推辞,跑去如厕。他眼望茅房对面那扇偏院小门,犹豫今天要不要冒险看看里面的“少爷”——是否是他以为的那个“小熟人”。
若狭路相逢,还是须要问几句话的。
鬼使神差中,宝翔手已搁小门上。他欲动不动,忽听一声梆子响。
院门从内打开,好几十个画着鬼面孩子一窝蜂涌出来,嘻嘻皆说 “借过!”
宝翔一时发闷,这是活见鬼了?
谁知最后两只“小鬼”见了他,反嚎叫着蹦得老高,逃回了院里。
宝翔脑壳嗡嗡,寻思这帮人有病?莫不是自己中了什么邪门的幻术?
紧接着,一个络腮胡子,布衣布履腰悬支铁笔的小老头出现。
他见了宝翔,先一愣,然后说:“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离开!”
宝翔因事情出乎意料,并没使犟。路过茶房,小老头对老婆子们说两句,宝翔干笑告别。
他思来想去,猜邓家应有东西两个偏院。自己走得那个并不算僻静,想必弄错了。
他们跟着那群“小鬼”出邓家大院,沿大街直走到一座乔泽庙(6)。庙当中有座歇山顶的古旧戏台。人一进门,台上一群老头把梆鼓弦索齐鸣。“小鬼”们猴一般,抄起台柱下面“兵器”,捉对操练起来,实是热闹非常。
小老头道:“在下姓魏,家住临汾府城魏村。在临汾府里专掌戏班舞台事,也写过几个庸劣戏本子,人称‘魏提调’。七月半鬼门开,邓大官人家照例出资为乡亲开戏。这些孩子是我戏班里来排练的。您这厢请。”
宝翔大胆跟着魏提调走到廊庑后一间厢房,见白日点盏蜡烛,摆个棋盘。
墙上壁画,是神荼(tu)郁垒(7)两兄弟威风凛凛守卫桃止山的鬼门关。
空白处,订着一副隶书对联:“鬼门关外莫嫌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魏提调关上门,在烛光中端详宝翔,询问道:“您真是已故老唐王之子?”
宝翔点头:“正是!”
魏提调闻言,双膝跪倒,磕头说:“在下魏钊(zhao),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慧,铭于五内。今离开京畿多年,混迹晋南,不想有幸能再拜见小王爷。”
宝翔多少年没有听人提起父王了。魏钊……他忽想起,在杭州纳凉时,父王提起过魏钊的故事。父王说:自己少年时,京师风流正胜。有个叫魏钊的人带乡野班子,硬来闯“大雅之堂”。虽他有些武艺才气,能自度曲填词。但俚俗之音,为关寿眉等曲界泰斗鄙薄批评,又受同行排挤。因此一班人丢了饭碗,露宿街头生计困难。满城富贵都不想和“下流”沾瓜葛,唯有自己让跟班去给了魏钊一笔盘缠。告诉他曲无高下,雅俗均可赏,叫他们回乡去了。
宝翔寻思:以父王为人,此乃举手之劳。没想到一丁点事,这人记那么牢!
他展眉:“魏提调,那都是过去事了,若父王在世,一定不许你再提。呃,既咱们素未谋面,你怎认出我的呢?”
魏提调说:“我有个徒弟——名叫季东。他那有官府的小王爷肖像。而且,前几天季东告诉我们……鹿仙女书坊那魏雪姐,是我嫡亲侄女儿。她老公本是邓大官人的文书,十几年前陪同邓大官人去扬州,不巧得瘟疫死在那了。邓大官人看她少年孀妇可怜,给了个铺面——就是如今书坊。季东说过:您可能近期出门。许会来这书坊看看,请我们留心照应。”
宝翔低头看棋盘,哈哈笑道:“怪不得他说有个学棋的大师傅呢!欸,你们魏村不是有个牛王庙么,也有戏台子吧。我新近爱读份报牛王夜话,会不会……”
魏提调从袖中取出一份手稿说:“不瞒王爷,牛王正是在下。这一份,是尚没付印的新稿。在下把办报当副业,惭愧不曾用心经营。我虽常驻临汾,也常去山西其他地方演出,所以多出点意见。爷能看得下去,在下以后更要用心。鹅官,萤官!躲哪里去了,茶来!”
外头没人应声,庙内回响着兵器铿锵,儿童喊杀之声。台后,有人牵着牛车。
魏提调坐下,对宝翔道:“爷,季东和在下讲过与你的棋局。放十年前的他,三十年前我,都沉不住气,世人全打这么来。然下棋号称‘手谈’,本是化敌为友机会。若得失太重,一心要赢,反显得急迫露下风给对方。爷可知,世上最狠心态是什么?”
“什么?”
“无非是‘我不要了’!谈判拿捏分寸,胜负考量后果。你想要,对方总可制你。你索性不要了,人奈你何?剔除了骨肉,遗忘了悲喜,你只是你。亲友妻子,钱财地位,功夫学问,留不住就留不住。即便全没,你还是你。出家人能不要,便出世红尘外。古圣贤因抛开,才逍遥在天涯角。要不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那谁拉下马呢。在下说话鄙俗,爷有空再思量。”
“好!”
“萤官,还不上茶?”
门开了,一小子脸上沾着油彩,颤巍巍给宝翔端茶。
宝翔眼尖,瞥得廊柱后躲个小丫头,脸上尤画着鬼面,脖领一圈粉红。
他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暗笑。估摸这对小贼,本分只该送报的。
“萤官呢?平时不都她倒茶?”
“师傅,俺两眼一抹黑,哪管得她呀?”
宝翔也不揭穿,等鹅官走远了,他压低声问:“魏提调,江南事变之后,我已无权无势。在山西我本被禁足,近日却忽得佳音,得以遇到你。你老多年来办报开戏,耳听八方,所见甚广,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魏提调打开门窗,观察四周,回头重坐在宝翔身边,用只有宝翔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爷,在下说几句大逆不道的实情。出了这个门,爷指着在下鼻子,在下是死也不认自己说过这些的。先帝直系后裔到第三代只剩下爷和太子。太子年幼,其母蔡妃青年早逝,无人确保小孩子一定平安长大。万岁本孝子,有所顾忌,所以非得留着爷。开春以来,太子多日生病,虽蔡述封锁消息,但坊间流言不止。开战以来,蔡述偏心宣府。廖严是他师傅,倪麟与他家不合,各种供应自然优先蓟辽,对山西补给不足,引前线人对蔡氏大不满。加上东宫年幼体弱传闻,为国师方广为传播,好比雪上加霜,以至军心动摇。所以,朝廷近期宣扬‘唐王坐镇山西’,好不容易才定了军心。说起倪鳞,手握重兵,与在下云泥之别。但他和在下有一点相同,他曾受过老唐王大恩。此事过太久,已无几人记得,甚至万岁可能都不知。废帝时,倪鳞是禁军军官,因为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