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沉默少顷,挟着无可奈何的心绪道:“是这样的啊,那种什么时候都认真、正确的人存在的……”
不二不由侧耳。水原的声音不大,可以说是小,小到近乎于呓语。他瞥向水原,讶然地、无声地翕张了嘴,分明是无奈的感慨,水原淡漠的面庞却似乎在阳光的照拂下融开来,透出和煦的温暖。
或许,他是想到了那位北前辈吧,不二揣测着,了然地笑起来。他的心也为水原无形中散出的暖意所感。
“也是因为那种路标一样的人存在,旁人才会觉得很安心吧。”水原轻如絮的声音还在继续,“无论什么时候看,他就在那里,以一贯如此的方式认真踏实地生活着。看着他,就会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到哪里。那种人就感觉和攻略书一样,太bug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蓝天白云。天上的一切都在动,没有相应的知识,只会迷失在这片晴空。
“可是……”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包里的那颗排球,“我不认为,有非得按照攻略来走的道理,虚拟游戏也好、现实也罢。”
不二漏出一声惊异的轻哼。他心中的某处疙瘩似乎被溶解,溶化的液体流到心头却带来些许不适——若不按照正确的路走,那不就是乱了规矩、没了章法?
水原不为所动。他摊开手掌,以视线细细描摹着掌上的纹路与薄茧,又握拳,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握在手中。他再度重复了一遍:“是的,我觉得人不必一定要按照路标走。”这次,他的声音恢复到平常。
尽管信介是个十分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优异、为人踏实勤恳、待人有礼。但诡异的是,他从未在自家父母口中听得“别人家孩子”这种表达过。
甚至,当他和老爹斗嘴抬杠时,他自己提起信介,都能被他老爹以“家家规矩不一样,你姓北还是姓水原?”这种近乎无理的话所驳斥。他母亲虽然拿他和信介比较的次数要多些,但比起以信介为榜样,他这爱创作的母亲似乎更关注他们不一样的成因与动机,不会予以评价。
那么,于他而言,路标的首要功能,是定位,其次才是指路。
“即便,那个路标指示的方向你觉得是再正确不过的?”
“是的…吧。”
不二没放过水原眉间闪过的纠结。他一反常态,不客气地指出:“其实你知道你在强词夺理吧。”
水原心虚地收拾起饭盒,不去对上不二的视线,但还在嘴硬:“啰嗦,亏我好心给你指点迷津一波!”
不二微哂:“你这是误人子弟。”寄以希望的人却没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心里头多少有些恼怒。
水原撇嘴,小声但理不直气壮地说:“烦诶,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啊。”
“不想做什么事?”不二追问。
水原瞟了眼不二,眸光微潋,沉吟少许,“那什么,不想打野球。”他别过头,不愿去看不二听到这话是作何反应。
“为什么?”不二微眯起眼,目光锁在侧脸对着他的水原身上。
水原闭了闭眼,啧了啧嘴,暗道还真是这句!
他无理取闹似地蹦出一句:“哎呀,不想就是不想,哪来那么多理由?”他猛地转头,双眉高高挑起,眼瞪得圆圆的,“你一定是想说什么‘打打对你保持状态有益’这种类似信介说的话吧,我知道的。”
嘶,好大的火气,不二倒吸一口凉气,悄声腹诽着。他不为他人所觉地侧过身,好像是为避水原的锋芒。随后,他打量向水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水原这幅样子……倒是很像遭遇天敌而浑身炸起毛的猫,色厉内荏的。
“可是……”不二维持着微妙的弧度,斜睨向水原,“我想看你托球给别人的样子。”
他这话于水原约莫是当头一棒。眨眼,不二就见水原敛起情绪,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句“为什么?”
“哎呀,哪来那么多理由呢?”
水原得了这句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话,愣在原地。片刻,他哭笑不得地捂住半张脸,“好了好了,刚刚对不住,是我不该突然吼你,你就别打趣我了。”
“你的托球弧线很优美,而且……”不二似乎不曾真正介意,直接将话题接下去。他瞧见水原满脸“夸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表情,咯咯笑起来,“而且,不传给攻手的托球,作为托球,它不完整,不是吗?”
回首他为数不多观看排球赛的经历,他清楚他所期待的也许不是常人期待的扣球、拦网得分的瞬间,而是二传手将球托举出去的那道带有弧度的抛物线。尽管这当中有身边的人自称是个二传手的原因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热衷于去猜测这些半空中的球最终的去向。作为旁观者,他喜欢这种前途未卜的中间状态,就如同看客永远不希望一场好戏的落幕。
而水原作为一名二传手,他虽然不能以业内人士那样评判一次托球质量的好坏,但他确乎相当喜爱看他的每一次托给别人的球。每一次的托球,不管一传的好坏,经他之手,总会变成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平平稳稳、不晃不摇地递到扣球手的掌中,变成己方的大杀招。他越看,越欣赏这个过程。
他觉得水原的托球就宛如一把装饰华美的刀柄,一传就如那握刀的人,而攻手便是口双开刃的剑。三者只有以精妙的方式组合到一起,那不懂刀剑的他才会为每一振(注)赞叹,感慨这就是把好剑。
兴许水原第一次以这个角色登场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格外张扬凌厉,他所能想到的比喻几乎都是与锐器相关的。忆起第一次水原在他们面前大展拳脚的样子,再瞧瞧现在这个蜷着身子蹲坐在石砖的人,不二不觉为其叹惋——虽说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但自愿沾染一身灰尘就……
“这不是还是和信介说的意思差不多嘛!”
不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神,他好笑道:“倒不如说你怎么那么排斥打野球,明明要打的话,也能打得很投入。”
“哼,要我打野球,还不如去排球部呢。”
水原搁下的这句话令不二发出捉摸不透的赔笑声。要是让排球部的人听到这话,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又静静望向水原,等着对方开口。虽然他口吐赌气的话,但却摆出沉思的样子。
“野球场的话,人员都不稳定。”水原一手托腮,一手撑在膝盖上,“对手不安定、打不好,嘛,这个就姑且不论。”他敷在脸上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脸颊,“队内阵容也会时刻变化,可能上一球还在打的人,下一回就有事离开。就算是我,也没有自信打一、两次球就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全部能力,更不要说将他们完美地连接在一起了。”
这么说着,水原脑子里想的是在网上看到的今年IH兵库县预选赛决赛视频——呜啊,那种配合……他也想做!也想做!可是,上哪儿给他和藏狐君磨合的时间?又上哪里找那么出色的诱饵和对手?
他突地直起身来,想要将心底冒出来的嫉妒给甩掉。还是想点其他的……半晌,那直起的背又给驼了回去。
“我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水原抿起唇,“对他人来说,我也是个不知何时来,不明何时走的临时人员。可我就是讨厌这种临时性。”
他想着,他如此抵触去随便哪个排球场打球这一行为的原因应该是在于不痛快。他一直清楚他有挑剔对手的毛病,所以他会嫌弃东拼西凑出来的阵容。而近来这种嫌弃甚至把自己都一并给纳进去了。
不如说……他微微叹气,到这份上该是种自我厌恶了吧?到头来还是个半吊子,毫无进步!他无不自嘲。
不二瞧着水原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挺背,不用多想便知其心情变幻。他微垂下眼帘,扯了扯面皮,习惯性挂着的淡笑被提出尖锐的弧度。
看起来,不论是明知自己是错上加错的水原,还是两度寄希望于他人的自己,都荒唐得离谱。听着水原的话,他突然生出种想法——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会满意。
他没有顾及水原的情绪,不卑不亢道:“你可真自大。”
水原抬眼瞥向不二,他不曾想到信介批评自己的词语被另一个人再度按到自己身上。他拾掇起思绪,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乾那些本子可是一年比一年多,你却妄图打一次球就了解一个人的全部,这不是自大,是什么?”不二说着朝水原扬了扬下巴。
水原歪过头,瞧向不二,眼中多了抹沉吟的意味。他蓦地长叹一声:“唉,那就算是自大吧。”他语句稍顿,眯眼看向蓝天,“但是……我果然还是不想做。”
偏离“正确”就是错误吗?他不知道。所以他想试试,试试究竟是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尽。反正他是“逃兵”、“半吊子”,偏离正道这件事他已经做了,不差这一件。
不二闻言看向极目远眺的水原,将其面上的惶惑与决意一一看进。他恨铁不成钢似地深深叹息起来,他所有的无奈、可惜、仿徨和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庆幸都被揉在一起,随着这声幽幽长长的叹气一点点倾倒出来。
他现在微妙地理解了英二有次英语随堂测考了个倒数第五还不那么愁眉苦脸的原因了。那也不全然赖英二乐天派的性格,倒数愁人是愁人,可你看,不还有几个垫背的在吗?
“任性成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固执了。”他不愿深思这声叹息是叹谁的。
半刻,水原收回眺望天空的视线,“不说这个了。”他站起来舒展了番身体,低头看向不二,“你回去不?”
不二没有跟着站起来,“我暂时不想回去。”
不管是对是错,水原似乎已经做下决定,他自己呢?他要如何行事才能让他自己觉得满足?对手冢说了那样的话,可他明知以他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被剔除出团体战的。那样任性的话说出来,似乎除了为难手冢外,没有其他作用。
水原哦了一声,同时他感到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边把包背上,边拿出手机。
而不二啜饮起不多的草莓牛奶,再度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只是见作势要走的水原又停留了好一会儿,他不禁分出点目光给水原,“怎么了?”
水原似乎是被不二的询问给惊到,飞速摁熄了屏幕。他把手机放回裤兜,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可不二狐疑的目光久久不离,他挠挠头发,“挖墙脚的骚扰邮件罢了。”
不二似乎被水原的说法勾起兴趣,轻哼一声,偏过脑袋,“是排球部的扎着个小揪揪的那个人?”乍看上去是和英二一卦的性格,发起功来,想必水原很难拒绝对方吧。
“呃…你怎么知道的?”
“大沼君一看就是你不擅长的类型。”
说得极是,水原默默按揉太阳穴。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被迫和那个人交换邮件地址的,就觉得额角青筋一抽一抽的。真是和名字一样黏糊糊得难缠!不过说起来,青学难不成盛产这种阳光黏人生物?
“所以你要跳槽吗?”
“想太多了。”
“为什么?”
“去排球部的话,可能就看不到你们打进全国的比赛了。你今天的‘为什么’好像有点多。”
“哈哈,你这么直率倒是让我失算了。”
“切,明天见。”
“明天见。”
水原离开后,不二又独坐了一会儿,纸盒底部浅浅一层的牛奶愣是花了一刻钟才喝完。他饮下最后一口牛奶,倏地站起身来,提着包步出树荫。他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眯起眼来,神色莫辨。片刻,他才抬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