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釉青还挺开心的。

自从上次方知维出事后，局里的出勤队伍进行了重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之在开了好几个会后，管理层终于达成了共识——修士的命还是重要的，要在保证任务次数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修士的生命安全。

甚至还增加了队伍人数。

四个人。奢侈到不敢想象。

——以上是任务书上的理想状态。现实是四人队伍出发后仅仅半小时，就因为人手不足进行了临时拆分。

方知维一边叹气一边拨开杂草往前走：“这种地方还来干嘛，谁没事会到这来？又没人住。那几个不要命的来探险撞上了就算他们倒霉呗，正常人谁在这个时节乱跑。能不能救点想活命的，不想活的就别管了。”

“现在不处理，之后跑人住的地方去咋办？”李釉青跟在后面，“再说分开行动不也挺好的？待在一起喊一声‘方湖’三个人回头。”

这次组队的四人，原先是两队行动小组。除了方知维和李釉青，还有两位都叫“方湖”的方湖小队。

不凑巧，方知维在局里的行动用称呼也叫“方湖”。

“我说真的，你换个花名吧。”李釉青想起来就觉得好笑，“自从换了这个名字，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能和你重名。虽然名字本身没有问题……”

方知维呵呵两声，没有接话。

这次任务留下了一次平安的记录，无人伤亡。唯一不顺利的是，另一边的小队在行动后进行封印时，发现携带的两枚封印法器都损坏了。于是几人不得不待在原地，等后勤同事送补给法器过来。

“你不能封印吗？”小方队员好奇的问。

“不能哦。”李釉青答。

小方队员又问：“你不是有云游木封印术吗？”

李釉青无奈道：“封印完它我也出不来了，还不至于要搭上我吧？”

小方队员很可惜：“那也是。”

云游木封印术，作用法则是同进同出。

按理说内部极大的空间确实是封印的场地，但如果封印者本人在进去后也出不来，这个空间就会成为一次性的工具，和其他普通的封印法器没有任何区别。

还要在用的时候搭上封印者本人。若是只把它当做封印工具，那它真是最没用的封印工具。

话虽如此，李釉青倒不觉的这是云游木的问题——或者说这本来不是云游木的问题。

就像他继承这个术式的那天夜里、那个梦里，除了雾蒙蒙的云和树木，云游木之中本该有其他东西。

已经消散的、巨大的白色迷雾……好似就是云游木的某种能力。若它还在，或许云游木才是正常的使用状态。而现在他所持有的云游木，已经残缺了。

……如果是这样，那也太可笑了。外祖父这一脉人，苦苦坚守要传承下去的东西，竟然已经是“失传”的状态。

李釉青不觉得那天夜里的梦是凭空出现的。人不会梦见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天在他面前消失的白雾，或许就是云游木告诫他们这些继承者的证据。毕竟无人能使用它时，每个继承人都能看见空间内部，却从没有人看见那团白雾。

而李釉青自己的继承也很异常。如果他就是能使用云游木的人，为什么不是一出生就能使用？若要谨慎些，用常人修仙入道的时间判断，为什么不在他成为修士的那一刻？

李釉青有种预感。所谓他拥有云游木使用权的那天，是某种重要的东西消失的日子。那天散去的白雾中，肯定还有别的东西。

他很好奇。觉得这很异常。

于是，在数不清多少次无人接听后，某天李釉青终于拨通了外祖父的电话，和老人家讲了自己的猜测。

“你说的这些，对于你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外祖父的声音很平静。

李釉青在电话这端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快速地思考一番，回到：“没有。”

外祖父又问：“封印术的外显，现在如何？”

“完全没头绪。”

“我想也是。”

“……”

外祖父道：“既然没有影响，那就是助力。”

李釉青心想有道理，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句话，通讯另一头已经挂断了。

好似有些莫名的不快。

但仔细想想，也确实不是什么事。这云游木本来是什么样，对于他现在的行动没有任何影响。就算真的能封印，又要拿来封印什么呢？世间封印法器那么多，不差这一个。

李釉青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他忙得很，没闲工夫多想。

事务局的方针改了又改，从没改过的是李釉青的任务频率。忙碌的人极易焦躁，而李釉青在长期的焦躁下，已经不知道焦躁是什么感觉了。他开始麻木，不仅是对忙碌麻木，也开始对他的工作麻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看见那些同类的尸体，第一反应已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分析死亡原因。

局面大概真的控制不住了。

李釉青面前的情景变化不多，他向来要面对罪恶劣的情况。让他察觉形势的是不断改变的任务要求。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恶灵的活跃只是暂时的。那时的要求是一鼓作气剿灭恶灵，不给它们作乱的机会。

慢慢的，发现这事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于是要求大家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尽可能处理恶灵。

而现在，灵异事务局越来越重视修士的安危。

看似是个好兆头，其实不然。这说明他们已经无力顾及普通人了。比起在不断寒冷的气温和强化的恶灵双重逼迫下无法自保的普通人，现在只能保留更能生存的修士，人类这个种族才不至于消失。

之前还说要用一个修士的命去换多数普通人的命，现在已经变成修士的命最重要了。开会的时候巫局长在上面宣布新规定，下面的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没有一个人为自己的命被重视感到高兴，甚至觉得这是个笑话——对于一群常年被告知要去奉献的人来说，这可不就是个笑话？现在要我们自我保护的是你，过去要我们送命的也是你，这不是把人当猴耍么？

新规飘进耳朵，又飘了出去，丝毫不在心里停留。徒留一堆被戏耍的人茫然生出怒火，不知如何熄灭。

李釉青对这件事没什么反应。他很随便。

反正都是在事务局的安排下行动，无论做什么都是按规矩办事，今天的规矩和昨天的规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任务对象还是任务对象，救了就是救了，没救也就没救。今天因为规定没有去的救援现场，和过去因为规矩不合理错失的救援现场，本质上没有差别。

当然，他希望多活一些人。

原因很简单。虽然记不太清了，但是以前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时真的很开心。即使连那些同学老师的脸都记不清，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那种快乐的感觉也还很清晰。

当初去灵异事务局上班，也就是为了多救一些人。因为看到一群不相识的同龄人的惨状，下意识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群同龄人，不希望他们也遇到那种危险，不想他们死。

只要还记得当初那份心愿，即使现在再麻木不仁，他也不会做偏离本心的事。

不过，若是有一天连当初在学校的那段日子都不在乎了，他又会如何？

李釉青仔细地扫视了整个建筑物，确认没有恶灵的残魂后才离开。

本来是四个人行动的，开始没多久又——不知道多少次，人就散了。巫局长已经宣布了改变要求，但大家好像和赌气似的，愈发拼命。李釉青希望他人不要拼命了，因为那拼一下是真的会要命。可他自己又不介意拼一下，所以也没有立场去阻止他人。

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解决完自己的任务后，快一点去队友那里，保证他们不要送命。

学校。

李釉青站在被炸塌的校门口外，愣了一下。他没耽误时间，立刻就循着最寒冷的地方去。这次组队的一位前辈应当在此处，李釉青记得她修为还可以，但此时这般温度，想必恶灵很难对付。

“顾姐……老方。”

方知维比他到的早，此时两个人已经开始向外面走了。顾姐看他过来，招呼他离开：“走吧，事情已经解决，这里让后勤的人处理。”

李釉青跟着队友，抽空往后勤那边看了一眼。

遗憾但不意外，果然有白布盖着的尸体。甚至白布数量不足，有些是用衣服代替。

好几件校服，不过盖着的似乎不是孩子，像是成年人的体型。

……好熟悉的校服。

李釉青定睛一看。

有一件校服是略微不同的。那件衣服绝不属于这个学校，那是……

“怎么了？有认识的？”方知维随口问到。

他真是随口问的。对李釉青的社交圈了如指掌，下意识觉得这里根本不可能有李釉青认识的人。然而，李釉青迟疑了一会道：“好像有。”

校服也就那么些款式，李釉青之所以认出它，是因为那件衣服上有他自己的血。

还是几年前，李釉青还在学校。

那阵子是刚开学，有个同学因为压力大天天做噩梦，上网一搜，不知从哪里看了什么，回班上就天天哭丧着脸，说自己中邪了，命不久矣。那个时间段还没这么多灵异事件，自然是没人信的。

当然，他也确实没中邪，李釉青亲自看过，打包票绝对没问题。但是过于恐惧的同学并不相信，他不知道李釉青的来历，自然不会轻易信任。

于是那天，劝人劝到心头火起的李釉青当场咬破手指，在这位同学的衣服上鬼画符了一番，随即操作着尚未凝集的血在衣服上移动，上演了一番毫无意义的作秀，事毕表示已经驱邪成功。

这件事情结束了。

那位同学买了件新校服，即使李釉青怎么解释他的血已经没用了，都不肯洗掉那件校服。说是一定会好好保存，以后留着辟邪。

“……”

不会吧。

边上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也没催促李釉青。而李釉青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他有那个同学的手机号码。他匆忙打开通讯录，想了半天才找出某个可能属于这位同学的名字，然后点了通话。

电话无人接通。

但是电话铃声响起了。

李釉青抬头，响声就在眼前。

他挂了电话，铃声也停了。于是他又拨通了刚才的号码。

铃声再次响起。

李釉青挂了电话，面无表情走到了那具尸体边。他掀开那件校服的时候，脑中只想着：看了大概也没用，都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

可真正见到的时候，他一瞬就认出来那位同学。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人的骨骼肌肉都发生了变化，他还是认出来了。

看着那张万分熟悉的脸和已经陌生的同学，李釉青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如果对方现在还活着，他们大概还能聊一会。但也没什么好聊的，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釉青拎着那件校服蹲在地上许久，觉得自己该放手，又觉得该再多看几眼。第一面是重要的，最后一面好像也很重要？之前和那些同学道别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也是最后一面。为什么那时的最后一面，和如今的最后一面如此不同？

“这位是？”方知维问。

李釉青终于把校服盖回去，起身道：“以前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在这里。”

三人去和另外一名队员汇合，讨论着任务情报，似乎将这个小插曲遗忘了。直到坐上前往下一处地点的公车。

众人休息了一会，顾姐突然想起些情报：“是学校的老师。他平时住在学生那栋里，所以出事的时候他到前面去了。”

她这句话没头没尾，不过李釉青正好也在想这件事，一下就明白过来。

他忽然有些茫然，这位同学的形象在脑海中愈加模糊，难以捕捉过去的影子。

这个人是在看见危险的时候会往前冲的那种吗？李釉青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但他的心久违的难过起来，就像当初和外祖父站在那间血淋淋的教室里时一样的难过。

他当初的愿望，再这样下去是一定会破灭的。究竟要如何才能终结现在的局面，怎样才能彻底阻止这些恶灵，怎样才能让大多数人活下去？

李釉青想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想都是没用的。就像他好奇云游木是否缺失一样，都是无关与实际任务的事情。现在最优的选择，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