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蓁让虞溪在唯一的破旧条凳上坐下。她快速扫视了一圈,看到灶台旁堆着些枯柴。她忍着肩背的剧痛,一言不发地冲向东边的柴棚,抱回一大捆干燥的柴火。这时,欧阳笙也抱着一叠厚薄不均、带着浓郁尘灰味和樟脑味的粗布被褥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将它们铺在冰冷的炕面上。
温蓁走到院中水井旁,摇动辘轳。冰冷的井水哗啦啦流入桶中。她提水进屋,倒进灶台上一口积满灰尘的大铁锅。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诀,一枚微弱的火球符落入灶下的柴堆。
“轰”的一声轻响,火焰腾起。跳跃的橘红色火焰,映照着西屋内两张同样伤痕累累、苍白无血的脸,也映照着虞溪那双失去所有光彩、如同蒙尘死灰般空洞的眼睛。
第38章
灶膛里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柴禾,发出噼啪的细碎爆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温蓁失神的双眼。盯着那跃动的金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用光了人家的柴,明早走前,定要上山砍些好的补上。可随即又自嘲地想:天一亮就要赶路,生死时速,哪有余暇做这些?
目光从火舌移开,转向门口。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吃力地将那只笨重的老浴桶推过门槛,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欧阳笙身上的伤不算太重,筋骨无碍,仅是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口。敷过药,血已止住,行走无碍,只是动作间透着一股僵硬和隐忍的痛楚。
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再次涌上温蓁的心头。她闭了闭眼,强行将这翻腾的郁气压下去。错不在他……她知道,无力修行不是他的罪过。可是目光再次扫过他笨拙推桶的身影,那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的专注,他已然成了沉重的负担。带着他,三个人恐怕都得死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
是她将他卷入这场灾祸的漩涡。江厌离的弟弟,虞夫人的外甥女,她必须将他们囫囵个儿地带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浴桶刷洗过了。”欧阳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提起井水哗啦啦倒入灶上的大铁锅里,“我去把里屋再拾掇拾掇。”
“嗯。”温蓁低应了一声,视线却如粘住一般,落在炕沿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上。虞溪裹在她的旧外袍里,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某处,仿佛灵魂已从这具支离破碎的躯壳中抽离。
欧阳笙没再说话,默默拿起角落里落满灰尘的扫帚和一块破旧的抹布,退进了西屋的内间,细细地扫过每一寸蒙尘的地面,擦净了那铺着粗布的单人炕席。等温蓁将锅里翻滚的热水一勺勺舀进浴桶时,他又悄然提着一桶冰冷的井水进来,兑入滚烫的水中,水汽瞬间蒸腾弥漫。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夜色里。院子里一块冷硬的石头,成了他沉默的座位。
温蓁试了试水温,小心地扶着虞溪走向浴桶。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冰冷的身体,虞溪毫无反应,任由温蓁帮她褪下外袍,眼神木然,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温蓁拿起一块干净但粗糙的汗巾,沾湿热水,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虞溪的身体。手指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青紫淤伤比在微光下看到的更为密集狰狞,有些地方甚至带着深深的齿痕和指甲的抓裂。每一次触碰,温蓁都能感觉到掌下躯体细微的抗拒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次张口,想问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喉咙被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怯懦紧紧扼住,终究发不出任何声音。
擦拭完一条手臂,她轻轻托起另一条同样伤痕累累的臂膀,动作轻得像捧着薄脆的琉璃。两只手臂都小心地放回水中。就在这时,虞溪的肩胛骨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温蓁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进微浊的水面,漾开细小的涟漪。
“……脏……”虞溪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扭曲,仿佛是从破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呜咽。之前在野地里,在仇恨支撑下的那点强装出来的平静,此刻在温热的水中彻底瓦解崩碎。
温蓁喉咙哽得生疼,声音异常干涩:“不脏。”
虞溪猛地将双臂缩回,紧紧环抱住自己,整个人深深地蜷缩进水中,似乎想把自己完全淹没。“……这些东西!这些气味!洗不掉了!永远洗不掉了!”
她嘶声哭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崩溃,像困兽濒死的哀鸣。
温蓁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血腥味,才生生将汹涌的情绪压抑下去。“……我把他们都杀了。灰飞烟灭。没有活口,没有人会知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试图为虞溪筑起一道虚弱的屏障。
虞溪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温蓁,胸膛急促起伏,像要炸开。随即,她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开始疯狂地用拳头砸向水面!水花激烈地四溅,淋湿了温蓁半身,也模糊了虞溪布满泪水和痛苦的脸庞。
温蓁没有阻拦。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水珠打湿衣襟,眼神里是无尽的悲悯。她知道,这是灵魂撕裂后发出的嚎叫,必须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虞溪终于力竭,双臂软软地垂落回水里。她像濒死的鱼一样猛地抽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起来,仿佛刚从窒息的深渊爬回人世。
“……阿蓁,”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身体筛糠般抖着,“我好怕,怕你们找不到我,怕自己就那样……那样地死掉了……” 她无助地呜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刻骨的恐惧,“他们……用了迷烟……好多血……我没有力气……一点力气都没有……逃不掉……”
“不怪你。”温蓁俯下身,用力握住她浸在水中的冰凉的手,那触感让她心如刀绞,“怪我回来得太晚。如果我们一起……如果……”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悔恨再次将她淹没,“都是我的错。”
虞溪却缓缓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层虚弱的绝望摇散。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和泪,声音里带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谁也不怪。只是想说出来了。就当……被疯狗咬了几口。……明天就好了……我还要去找表哥……我很快就好了……”
这话像是对温蓁说,又像是对自己下的命令。
温蓁的心却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乱成一团。短短两三日的奔亡,噩梦接踵而至,每一次都几乎将他们碾碎。或许……或许从离开眉山起就错了?若是一开始就冒险御剑……
安顿好虞溪睡下,已是夜深沉寂的后半夜。温蓁沉默地倾倒掉染血的洗澡水,将地面残留的水渍擦拭干净。走出西屋,只见欧阳笙倚靠着冰冷的土墙,垂着头似乎睡着了。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惨白脸上深重的阴影,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
温蓁将一盏小油灯放在两人之间昏黄的光晕里,在他身边不远处的门槛上坐了很久。跳跃的微弱火光映着她同样毫无血色的脸。院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灯火如豆,在夜风的侵袭下挣扎摇曳,随时可能熄灭。温蓁的眼眶因未散的烟雾和长久无眠而干涩灼痛,心中的焦虑却如同蔓生的藤草,越缠越紧。
“……你离开没多久,他们就出现了。”欧阳笙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如同梦魇低语。他并未睁眼,头依旧低垂着,声音干涩空洞:“……阿溪想去拾些枯枝生小火……也走开了片刻,那几个……其中一个,曾是……是我家退出去的门生……他认出了我,猜……猜到我跟着你……他们逼我说出你的去向……”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关节用力到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
“我……我藏得很好……可……可他们像疯狗一样……我不够快……不够强……”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充满了对自己无能的羞耻和巨大的后怕,“……最……最低阶的修士我都打不过……阿溪她……她回来救我……把他们引开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那么……那么厉害……也会……”
话语破碎在压抑的呜咽里。灶膛里残留的余烬忽然“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粒微小的火星,瞬间明灭。
“……是啊,她那么厉害。”温蓁的声音同样干涩,带着无尽的苦涩和不甘。火光映亮她眼底翻涌的痛苦,“可那群畜生……只会用最下作的手段……”
有时候,温蓁内心深处会滋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是羡慕?还是无力?
眼前这个欧阳笙,他有着说一不二的宗主大哥,有用不尽的金山银山,哪怕是个修炼的废人,也被十几位顶尖的护卫层层守护。晨课修炼、夜猎争夺、资源倾轧……所有这些压在修士心头的巨石,从未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是真正活在玉楼金阙里的公子,叛逆一回偷跑出来寻她,大约已是他此生做过最出格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