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见她,已是及笄第二年的夏日。
那年,宫里头还有个张贵妃。我依稀记得她最喜欢搞点劳什子宴会,邀请长安女眷来禁宫里小聚。
我实在搞不明白她到底为何热衷于设宴,起先我还去一两次,结果也没什么猫腻,无非是赏赏花吃吃酒。我倚在软榻上端着酒杯直打瞌睡,实在无聊透顶。
贵妃那做派啰嗦的很,先前三番五次着人请我,好似若是我去了,她脸上多几分光彩一般,我才懒得陪她做戏,与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假意恭维,还不如在莲池里玩水。
况且她那地方,哼,远不如我的气派。
我的明王宫极尽奢华,是太祖帝亲自下旨修建,又亲自监督建造。
史书中有记载,太祖帝在少女时曾经梦到孔雀大明王入梦,又在征战时出现大明王现身的异象,大大提振了士气,入主长安后就在禁宫西侧旁修了明王宫,和东宫遥遥相对,时间久了便有了个新的名字,小西宫。
建好后的明王宫一直是萧望舒最爱往来的居所,待到她的小女儿昭阳公主降生后这座宫殿就成了昭阳公主的府邸。
虽然名字上比东宫矮了一截,但它可是按照东宫规制建造。冬日有松雪,夏日有莲池,窗棱上镶嵌着昆仑进贡的美玉,屋中垂下的是名冠江南的流光织锦,日光落在上面便同江河之水潺潺微波。
无一处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就算宴会上权贵众多,又怎么与我的宫殿相媲美,毕竟向来是我愿不愿让她们来,而不是我派人去请。
等宴会过半,张贵妃便拉着别家的女郎,问她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公子。
虽然北凉民风开放,可是又不是过来请旨赐婚的,谁会把这种事告诉正得宠的贵妃娘娘,便三缄其口。
可若说没有的话,贵妃就借机充月下老人,如数家珍似的列举正当嫁娶年纪的公子。
最后,再把自己的智障侄子推出来。
每当这时,这些女眷便一个比一个沉默,我便端着酒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张贵妃愠怒却不敢冲我发作。
女人们知道我和贵妃不和,故而便都低着头充耳不闻,就差把别带上我们挂在头顶上。
唯独有次,她讲到兴头把高宣王搬出来,兴高采烈地说:“不知道哪家女儿能和闲云野鹤整年不归京的高宣王相配,若是他要从外面找个姑娘,想必会让陛下头疼。”
我顿时沉下脸,笑语欢声也便跟着沉寂了。
贵妃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把宴会打发了。
太祖帝只有三个嫡子,为了安抚君后萧白玉的身份,将三代以后不曾立功的皇嗣及后代改姓为魏,入的是前朝北齐族谱。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看似是安抚君后,实则是防备百年前藩镇王侯借着正统名号造反的混乱局面。虽然她们依然享用王爵待遇,却和正统几乎是天壤之别。
唯独和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的高宣王和昭阳长公主兄妹两人的爵位代代承袭,就算是谋逆大罪,人可以杀了,封号却不能撤。
于是,世袭王位的婚配,只能由陛下做主,四代帝王,从无例外。
即便现如今这二位王早就不涉朝政,可若是在这两个王侯的婚事上有任何指摘,想要左右哪怕分毫,都无异于拿着棍棒在帝王鼻子前挥舞,不知是意欲何为,难道不算是罪过极大。
这个没脑子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祸从口出,我可不想从她这惹一身骚。
后头她再请我便连借口都不找就推了,可这女人自讨没趣,却还要再请,真是一顶一的烦。
唯独那年,谢灵仙进宫了。
这些大族的女子想要避开和皇室和交往,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小宴她是躲不掉的。
去年,我听人说谢家要给谢灵仙安排婚事,传到宫里的时候,我听着女官讲起来,心头却不大舒服,可却又不知道心里堵着的气是哪来的。纵然如此,可我又凭什么来左右她的婚事。
而后过了数月,到了年底,又说谢灵仙身体抱恙,要跟着道士进山修行。
确实有女眷为了逃避婚事便借出家的名头躲起来,即便是公主也不曾例外,但我却不觉得此事一时半刻能成得了,谢家虽不是什么虎狼窝,可这般转折,定然不是他们所愿。
至于内情,我却无从知晓了。
谢氏老家远在姑苏,而我在长安,这时候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哪里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去窥探他们的内宅之事。
谢家本为权贵,公卿辈出,单单一个两朝元老谢珩门下就多少江南学子,说来北凉太宗皇帝的皇后和仁宗皇帝的君后均是出自谢氏嫡系,这样追根溯源,我还真得和谢灵仙以姐妹相称。
若是谢灵仙想左右自己的婚事,还是太难太难。我不由得因着她,想起了自己,就算皇家是女主立朝,也躲不过拿子女婚事做交易,可我又有些不同,我天生就不喜欢男人,届时又该何去何从。
我笑起来,自顾自说着:“不妨去问问她,记下她的山头,到时候做个比丘尼在她隔壁,她打坐念经,我便青灯古佛。”
女官权当我在玩笑,我也懒得解释。
贵妃设宴的宫殿离我的明王宫不远,我便差近侍云女去截人,最好态度强硬点,别让她被贵妃记恨上。
前两年有个婕妤,我记不得什么封号了,她就推脱了几次贵妃,缺了那么几次去她殿里恭维,就被冠上嫉妒自己得宠的名头,罚了这婕妤不少银钱。
这样的例子不算少。
贵妃那心眼芝麻大小,也就我这种不讲理的公主能借着恃宠而骄,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治一治她,别的公主给她几个不屑的眼神,她能带人把公主母妃的宫殿顶给掀了。
无他,就是仗着皇帝宠爱。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能给那么多女人宠爱,却还能对着母后的画像作深情面孔。
太子也有妻妾,却也都相敬如宾。
我喜欢女人,却近乎是多年克己守礼,没有逾越过礼数,不少人想要爬上我的象牙床,可是都被我用拳头招呼走了。
母后是爱父皇的,却也因为这份回报并不同等的爱,才陨落在深宫。
难道做皇帝就一直要对每个女人都爱吗,我觉得,我这个父亲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或许在这禁宫,忠贞本就难得,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更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