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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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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史载萧姒传曰:

北凉自太祖望舒始,历太宗、仁宗、世宗四朝,二女主二男君,凡八十四载。

景宁初,武帝萧姒践祚,政清民安,武备雄强,收河朔故土,承太祖遗风,更国号曰梁。

帝深宠股肱谢灵仙,虚置六宫,共誓白首。及崩,与谢氏同葬帝陵,是日龙吟凤泣,天下恸哀,咸谓君臣契洽,伉俪忠贞。

……

年岁大了后,恍恍惚惚我总能瞧见初遇谢灵仙时她的模样。

上元宴,她一个小女儿家,绷着张苦面的狸猫儿脸,跟在老臣谢珩后面,寡言而拘谨。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水灵灵一双圆眼睛,就她一人眼睛像是淬了一层冷霜,活脱脱小儿老成。

北凉太祖帝君后名里有个白字,故北凉以紫为尊,黑为贵,以红为穆,而以白为美,平日里女儿家穿素色是常有的事。别人家姑娘也有穿着白袄裙,偏生她穿白最是夺目,好似那乌烟瘴气里落了个明珠。

我去问谢珩,这小女儿姓名。

谢珩弓腰作礼,回我她是谢氏女儿,谢灵仙。才过了生辰,年满八岁,是他家中长孙女。性格木讷,望我海涵。

木讷?不见得。

霜天雪地,万物清朗,白衣女儿冲我浅笑,蜻蜓点水,绿水荡漾,与她的名字如此相衬。

我拉着父皇的衣角,让她入宫陪我。

若是往常倒也罢辽,左不过是一个旧臣的女眷,即便是宗室之女,我若是想要她们入宫作陪再容易不过。

可那时这些出身高门的老骨头正与父皇闹得不愉快,在朝堂上多有争执。

天子威严何人敢冒犯。

可是这些人要想磋磨天子,也自然是能慢慢地熬着,我年岁尚小,不懂这些机锋,不曾想,日后我竟然成了那掌舵之人,载着这些臣下,还要成天听他们唠叨,但也都是后话了。

父皇却只是摇摇头,说谢家求了旨意将她送回老家教养,而我何故叨扰。

我虽极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回了母后的寝殿后,我还总盼着再见谢灵仙一面,我虽不说,却总是念着。

某日,母后见我烦扰多日,便亲亲我的额头,哄我道:“等着寿宴,母后再把她召进宫来,陪陪我们的阿姒,省的本宫的小公主成日皱着脸了。”

我抱住母亲,蹭着她的脖子撒娇,一个劲地说:“母后最疼儿臣了。”

我等啊等,却等来了坏消息。

宫中女官提起这位谢家女儿,竟是说她在寒春时落入冻水之中,生了大病,已缠绵病榻半年有余,成了这世家小姐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陛下特意免了她进宫问候。

天子之言,重于九鼎。

我哪敢再央求父皇,便去东宫寻太子兄长。

我们一母同胞,同为皇后所出,自是诺大的皇宫中的最亲密的存在,可是一向顺着我的太子哥哥,这次却也无能为力了。

我记得他说:“阿姒,往后可莫要再提这事,惹得父皇不爽快,我们都得跪在太极殿外磕头认错,她若是以后长的庸凡些,倒也是能避开莫须有的迁怒。”

“迁怒?”

太子说:“你还小,不必知晓这些。”

我不小了。

再过几年我及笄后,就能成亲了。

我们萧氏是女子打下来的天下,是女帝建下这家国大业。太祖帝萧望舒因常年征战,子嗣不丰,故而颠覆了废朝传统,女子亦可继位,帝女嫡出后嗣亦可姓萧,入的是皇室族谱。

而后,代代传位嫡长,若嫡长腰折便传位嫡次,若无嫡次便从嫡系旁支里挑选过继为帝子。

我萧氏虽后嗣不繁,却个个是骁勇之人。

其间历一女帝,一男帝,皆功绩不菲。

就拿父皇来说,他曾带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将江南同岭南一带的土地尽收囊中,虽仍有反叛起落,可终究是一代豪雄。

我幼时总是仰望着他,我的父皇是北凉的天空,他骁勇善战谋划纵横,赫赫战功不输留名青史的大将军——我崇拜他,想要多肖似他,想要在长大后也成为他那样的人。

同生天子膝下,我从小还听着太祖的故事长大,虽说往闺阁里添几个佳人就能去封地享乐,但我却更是向往像萧望舒和父皇一般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我既自诩万人之上,怎甘心一辈子拘在女儿情思之中不得快活。

所以我面上乖顺,心中却不服,太子能做到的,我萧姒自然也能做到,又为何说我不必知晓呢?

有时我也觉得帝王无情。

宫墙之下的勾连,就如同那摇曳柳枝,池中锦鲤。

平日里看着风静浪平的,若是这风大些再大些,柳枝就缠在一团像是要勒死对方似的。不论何时往池子里投饵料,泛起的涟漪都要把池子掀起来似的,有时不是饿死,而是撑死。

帝王,就是那风,那投下饵料的手。

掌握着权力的大手之下,即便是太子,也不曾真正快意几分。

既如此,又何以快意?

我想只有等皇帝陛下老去。

老的提不动剑,老的不能抬起眼居高临下地凝望匍匐在他脚下的人,老的走不到朝堂上,老的清楚自己的皇位马上要落在孩子手里了,就不会再磋磨我们了。

但事与愿违,我没等到这天,却等到了母后崩世。

至此,我再也没能重新升起儿时那样对父皇的孺慕之情,只道帝王家痴情冢,变为了皇宫中作壁上观之人。

有时闲暇,我总是想起谢灵仙。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荒谬,不过是匆匆一面而已,在繁冗烦闷的琐事交叠中,宫中风浪几经波澜,我从一个孩子变作少女,却还是时不时念着谢灵仙。

她落水时,我差人慰问。

谢灵仙回我一副画作,是莲花。

我对其爱不释手,将其挂在床头,每日晨昏都能看个清楚。

我叩问自己为何欣喜,却始终并无答案。

我将其认作,对少时不可得之物的留恋。可是后来我把她留在宫中,让她做女官,许她丞相之位,在神佛面前起誓,我要娶她,我要用自己的命给她延寿。如此,执著一生。

原来是我年岁尚小,不知道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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