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了这个问题都慌了。
问题抛给的是陆浮闲,但答案足以让大伙儿悬心。
陆浮闲还是一贯地先垂头笑了两声,他的低笑很特殊,像从鼻腔里绕出的笑声。
他坐在江局边上,才发现他比江局小了一圈,却是不一样的精神。
他有时候玩笑着就把事儿过了,有点杀伐间玩笑而过的意思——
但也极分场合,比如江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
他指缘触着鼻梁:
“确实,溪市确实,有几个人能到两点,但是,人总要休息的,我瞧着他们这么轮轴转,好些时候脑袋也是昏的。”
汪厚处在一旁暗地里推了他一下。
陆浮闲的笑容渐渐淡了些,话锋一转:
“当然,我们这里希望经办机构能够积极配合,但就像我希望我的人有效率,干十二个小时出五个小时的效率,还不如集中精力干五个小时。”
说完望了一眼汪厚处。
汪厚处眼皮盯在他脸上,两个人互看了半晌。
陆浮闲的回答有一种“四方兼顾”的智慧。
汪厚处余光望见中心的人,听完陆浮闲的话,本来紧张的脸上都忽然浮出了些松弛。
尤其成子钏身后的那个姑娘,满面通红,低头,仿佛在努力压服着钦慕与感激。
汪厚处朝陆浮闲一笑。
刘一蒲一脸疑惑地望着卡在这当口的两人,咳——
清了清嗓子。
陆浮闲转头看了看江易:
“江局,可以开始了吧。”
江局点了点头。
“刘工先说一下吧。”
刘一蒲听到江局让自己先说,愣了一下,今天是第一轮测试报告会,林佳杰已经把问题都整理好,自从陆浮闲把林佳杰挖了过来,他手头上的活轻松了不少,但也有压力,抛过来的问题,他得尽力给他解决,这小子脑袋太快了,刘一蒲便没有客套:
“是这样,江局!”
刘一蒲先敬了一声:
“冯科前一阵拿了你们中心的测试类型给我,我们一看,三百多个测试类型,这真的太多了,我们也是从别的市过来的,同样的沙市,是一百二十九个,溪市多一些,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个,三百多个测试类型,包括写程序和测试,三个月铁定做不下来,而且有些类型别的市没有,我们看到有一个人员类型才三个人,为了这三个人,专门做一个类型,有这个必要么?”
江易没有说话。
冯青城先解释起来:
“我们之前就是这么多人员类型,我们每年都是自己挑类型手工测试的,这个人员是我们原本系统里就有的人员,我们的系统本来就很完善,现在上国家系统,不见得连人员都砍掉吧,这不合理,我们S市是原始系统做得最早的市,走在全国前列,有沿革,人员多也是正常的。”
说到沿革,刘一蒲头就痛。
他还是第一次跑到一个市来,历史沿革方方面面都能成册的。
研究得他一个大脑袋变得更大了。
“不是,冯科,事情当然是做得越细越好,但你这个人员无限制细分,往下分一类人员,我们信息上都要多一道指令!”
“什么叫无限制细分?!”
冯青城犟劲上来。
汪厚处适时打了个喷嚏。
朝大家咯咯一笑,“对不住,对不住。”
刘一蒲压着声靠了过去,“你小子也不说句话,净在那打岔!”
刘一蒲显得有些激动:
“你这个人员,比方说再拿刚才提出的全市的三个人,他们没有个账,但我们系统上的个账测试也要考虑到他们,假如,要单独为他们设一个口子,我们信息上这条路要写通,不是像冯科说得那么简单,也不是说添三个人这么简单,是大框架里的小框架,也一样要作为一类人群添在总类人群底下,再细分这一类人如果去三甲、三乙、药店、社区去划卡……”
“简单点……”
陆浮闲侧头说了三个字。
刘一蒲微微一愕,点了点头:“好。”
“那我简单点。”
刘一蒲在陆浮闲身边,脑袋近乎有他的两倍大。
陆浮闲轻声的三个字,却让他气焰瞬间收降了下来: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员你们可以先挑出来,等上线以后再做特殊人员处理,现在把大方向测通。”
胡科这时候说话了:
“不管人多人少,都是百姓,我们应该对于每个百姓都分有同样的尊重,别说今天是三个人,只要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对参保人员负责。”
他这么一说,上升到了人的尊重问题,倒是所有人都不敢轻易接话了。
这阵沉默让胡科沾沾自喜,他显出一丝得意:
“现在的关键是,会不会有漏洞,溪市不就出事了么,溪市上线的事,我知道你们软件公司也在追责。”
这一下会议厅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人脸上的表情很茫然,而有些人则是——此事我早已知悉。
听到追责两个字,成子钏的眼神慢慢抬起来。
陆浮闲不动声色。
只颊边微微一紧。
他上抬的眼神和成子钏的眼神交投在一起。
陆浮闲一双眼睛没有笑意的时候,会带上一点锋锐。
肆意地纠缠了一瞬。
是成子钏先挪开了。
“不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浮闲展开一只手,“大蒲。”
“什么玩意儿!”
却是汪厚处发作了。
他一开京腔,手里一支笔拍在了笔记本上。
轻哼了一声,侧转过头。
成子钏知道他是义气。
江易肃然说:
“别的地方经验,我们也只能借鉴,我们自己,就事论事。”
会议结束,好不容易等到下来的电梯,胡科一张脸皱着,帮他们按了一下电梯,嘴里一直在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成子钏当然知道胡科不是这个意思,胡科只是想彰显一下,他的——
耳目灵通以及向上看路的法则。
有一回成子钏和小品从外面开会,回到科里,听见胡科和小贺两人在谈论一个什么“生”的名字,听两人的对话,感觉和这个“生”很熟,小品就多问了一句是谁。
胡科和小贺两个人用震惊的眼神望着她们两个,“天哪!X委领导你们居然不知道?”
成子钏和小品两个人摇了摇头,“人又不认识我们,我们要知道了干什么?”
记得当时胡科指了指天花板。
成子钏和小品仰头,看着黑黢黢的新风系统管道。
胡科“语重心长”地说:“要埋头干事的同时,也要向上看路。”
小贺最喜欢打听这些关于周边市和领导相关的“大事”。
忙借机问胡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科唉声叹气,会议完开始常规反思,觉得自己今天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责怨自己,但也有些好奇,她扒着胡科,一改往日针锋相对,服软撒娇起来:“胡科,溪市到底怎么了?又关信软什么事?您说说呢……”
胡科虽然愁容满面,但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期待”,一边掏汽车钥匙一边说起来——
信软能接这么大的一个盘子,由北往南,一年下了四个城市,是有极强能力的。
文件上明确的是“插红旗”,插完一个市下一个市,没插上红旗的,就要插白旗了,是一个死任务,完成到现在这个进度,已经是“不可能的可能”。
但时间上也确实赶。
胡科说溪市就像江局所说,许多人都后来都是早上上班,晚上测试,到两三点,甚至是通宵干活的。
这就是督查办的人凌晨两点来突击检查,大楼空无一人——
江局有些下不来台的原因。
溪市软件上线后,整体程序运行良好,他们团队才过来。
但是溪市同他们S市一样也是应规划要求,方便百姓,把办事中心集中在一个政府大楼上,管理叠屋架床,大楼物业却不归中心管,十一期间,大楼办事厅底下四面八方都落了一把横锁。
听说是三号程序上出现的一个问题,原本只要修改一下程序就行了。
但是放假物业不开门,中心也没有这个权限,队伍排到马路上。
说老百姓放假期间去医院看病,划不了卡。
报销材料从落了锁的玻璃门缝递进来。
中心科长自己跑到马路上去接材料。
来了很多媒体和自媒体在放假期间跟拍。
那条线的分管领导给这事定了个性——
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程序是一下子就改好了。
但是事情要追责。
根源还在系统出错这个事情上。
胡科说着,电话响了,他这两年甲状腺出了点问题,脸有点肿,听了一会儿,脸部中间的肌肉像勉强缝合在一起。
听完电话,从嘴里蹦出硬生生的三个字:“知道了。”
挂完电话说了一句:
“完了。”
冯科又忙问。
胡科说:
“苏主任说,方主任早上和刘工提及欢送会的事,刚才开口让刘工和汪总过来,但他们两个都回绝了,说早上还好好的。”
接着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要我去说,我怎么说!我也要退休了,我今年都53了,给个35的呼来喝去,真羡慕方主任,要不我也申请提前退休吧……”
胡科牢骚完,看着一脸的茫然冯青城,思路一转:
“汪厚处在你们科干过,冯科要不你去说说……”
冯科听见这个话,从茫然中清醒,登时急了。
四周一望,目光又落在成子钏的身上:
“汪总我也不是特别熟,子钏……”
成子钏没接她的话茬,电梯下了楼,大家各自寻车。
成子钏觉得这个事情不是很对劲,照常理,方主任退休,他第三方来与不来其实也不太重要。
刚落下车门,苏吉的电话也追着来了。
“在哪里?”
“在开车。”
“说话方便吧?”
成子钏系着安全带:“没有别人”
苏主任的语气忽然一转:
“成总,帮帮忙!”
成子钏被他捷转的语气逗笑了,揶揄道:
“哊,我晋级得这么快。”
“胡科今天这么一搞,把汪厚处和刘一蒲都惹毛了,方主任早上不是说起下午的欢送会么,刚才走的时候就邀请了他们两个,两个人硬是没肯来,关键是方主任认为是她退休的原因,对着江局来了一句,现在这个社会退休前两个小时就没人理了。”
苏吉最后一句话压得很低。
这就是重点了。
成子钏本来不想掺和这个事——
她其实也考虑过,她和汪厚处他们的关系,是否会因甲乙方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
但是她觉得这种问题多想了,反而会陷入一种死胡同。
沉默了一会,成子钏:
“我知道了,欢送会几点?”
“下午三点。”
回到中心安品鹿先赶了上来,抬起大脑门要亲亲,说一上午人手不够,她快要猝死了。
成子钏用拇指擦过她的脑门,亲了一下,就往办公室里走。
安品鹿抱怨她亲得随意,像个渣男,小碎步跟在后面:
“我昨天晚上看的狮子……”
成子钏说先办正事,等一会儿再听她讲狮子。
午休时间,办公室就她们两个人,成子钏先给汪厚处发了个消息:
【紫川】方便吗?
人到中年的语音电话来了。
成子钏接了起来。
“成科是不是接到上级指示,代表甲方来邀请我这个乙方代表来了。”
汪厚处声音里透出的温厚让成子钏有些感动了。
方主任的感受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
汪厚处的善体人情替她免去了这部分。
汪厚处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