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建德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准确来说,是在得知女儿有朋友之后;更准确来说,是在得知女儿有了新的男性朋友之后。
这对他而言,是很值得警惕的一件事。
原先下午公司还有项目启动会,但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推了会议,下午亲自去接女儿。
把人接回家的路上,虽然易折星的表述能力实在堪忧,但易建德还是通过自己强大的理解力整合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并且精准地抓住了重点。
第一、学校里有人给女儿递了情书。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易建德目光虽然盯着眼前的柏油马路,嘴角却不自觉朝下挂了不少。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如果在家里看见了一只蟑螂,那就说明家里已经到处都是蟑螂了。
易折星已经又说起了其他事情,易建德嘴上笑着回应,脑子里则在制定清除蟑螂的计划。
停好车,拿着东西回到家里,薛蕾已经在玄关等着了。
他笑着跟妻子说话,换好鞋回到卧室,取下外衣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并且决定把方案的细化工作交给某个助理来做。
那个人优秀又能干,并且——
足够年轻,应该会跟女儿这样年纪的人少一些代沟,把事情处理得漂亮又妥当。
易建德走出卧室,看到了已经洗好手在餐桌上等待开饭的易折星,而后,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了第二个,也是比那个求爱不成气急败坏的小胖子更为棘手的事情。
是那个最后剩下来的男生,他在女儿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陈琰。
两人在什么契机下认识,如何相处,又都做了哪些事,从易折星口中到了薛蕾耳朵里,然后经过薛蕾的嘴巴讲给了易建德听。
尽管女儿并不认为两人是朋友,并且对此表现得抗拒且应激,而且两人在他面前连一句话的交流也没有。
但易建德作为父亲的直觉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女儿对这个男生是不同的。
他的直觉也同样告诉他,这个男孩儿可能会是个大麻烦。
他当然很愿意女儿交到新朋友,但也怕她遇到有心之人,更怕她跟这个新朋友“友好”过头了。
晚饭在易建德杂乱纷飞的思绪中度过。
重新再回到卧室,易建德忧心忡忡地再次把今天事情告诉了薛蕾,然后特意强调了那位新朋友,最后又在谈话中提出了一些防御保护措施。
意料之中,得到了“你想太多”的回复。
妻子的想法乐观且积极,并且绝对禁止了他那一切可能会让易折星“因噎废食”的“保护”。
易建德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据理抗争。
薛蕾也跟着加重语气,拔高了谈话的内容:“你这么做,就是把自己的担心强加在星星身上!保护女儿是你和我的责任,星星现在的任务只有轻装上阵、毫无负担地跟她的朋友发展友谊,好好相处。
“你怎么能直接想也不想得让那个男孩儿转班,彻底不让他们俩来往呢?
“更何况,今天要不是那个陈琰,那几个男生还不知道会不会动手打星星呢,那小男孩也没有做多余的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你居然说早恋?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易建德还在坚持解释:“他们两个在普通班,我们可以把那男孩送到火箭班里去,我觉得这孩子会愿意的……”
“易建德!”薛蕾打断他,看表情已经是生气了。
“我们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反过来这样欺负人呢?”
妻子说的话不无道理,易建德也不想对自己的小孩保护过度,沉默半响,才点点头折中说:“嗯,那我多留意留意这个男孩吧。”
他的底线就是绝对不能让女儿受伤。
薛蕾见他妥协,才起身去了易折星的卧室,她要好好地跟她聊一聊,至于易建德提的事情,都是今后的事情,哪怕事情真的发生,她也要先让女儿学会跟别人相处之后,再处理。
*
一整个周末的时间,易折星脑子里都会时不时闪过陈琰。
不过她觉得这件事情主要还是薛蕾的问题,因为她常常在她耳边翻来覆去地念叨起陈琰。
回头要好好感谢他,她要找个时间跟班主任好好聊一聊,把高年级学生欺负人还有陈琰是如何见义勇为的事情告诉给班主任。
诸如此类的事情,薛蕾说个没完。
易折星听到,目光幽幽,捂着耳朵,看上去并不认可。
“欸对了,”薛蕾想到什么一样,故意问她,“这次你欠他的人情怎么办?要怎么还回去?”
易折星把手放下,没作声。
提起这个,她就有点心虚。
她早已品尝过欠人人情的滋味,心底里不怎么愿意承认自己这次又欠了陈琰的人情,就自圆其说道:“但是我也叫了爸爸来帮忙了。”
薛蕾沉吟片刻:“但要是一开始就不管你的话,也不用跟你一起挨揍吧?”
易折星又不说话了。
“而且——”薛蕾循循善诱,“那个同学好像也没有非要你回报他的意思,是不是真心拿你当朋友呀?”
沉默半晌,易折星才闷声闷气地说:“不知道。”
薛蕾点到为止,起身离开了。
听了这番话的易折星还留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电视思绪不宁。
周一,易建德难得有空,起了个大早送易折星去上学。
临出门,薛蕾也跟着上了车,说是要送完女儿,两人一起去公司。
早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那条路上不少家长骑着车子送孩子上学,人行道上孤零零走着的,只有陈琰一个人,所以易建德很容易地就把他认了出来。
汽车在陈琰身侧缓缓停下,他定了定步子,前排的车窗降下,露出副驾驶上一张女性的脸,不认识。
“是陈琰同学吗?”薛蕾笑眯眯地向他搭话。
说罢往后靠了靠身子,露出了后面另一张男性的脸,那人也和煦地向他招了招手。
陈琰不语,认出易建德后,视线朝着紧闭的后车窗瞟了瞟,心里已经知道后面坐着的人是谁了。
车子停下前,易折星还在极力反对父母跟陈琰打招呼的提议,现在车子真停了,她反倒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了。
易折星心跳如擂鼓,安静如鸡地坐在车座上,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结果下一秒,后座的车窗也缓缓落下,陈琰看见了表情僵硬又慌乱的易折星。
薛蕾:“我们是易折星的爸爸妈妈,之前的事情我听她爸爸说过了,真的很谢谢你。”
陈琰收回视线,轻点了一下头:“不用客气。”
他其实也没做什么。
“我要先走……”
陈琰正打算离开,就听薛蕾继续说:“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上学,是家里就住在这附近吗?”
“上车吧,反正顺路,叔叔阿姨捎你一段路。”
“不用了,”陈琰拒绝,径自往前走,“很快就到了。”
易折星听见,也跟着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爸妈能够断了这个念头。
但薛蕾和易建德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如了两个孩子的愿。
陈琰的余光注意到,那辆车重新启动,并且跟他保持着同样的速度缓缓地滑行着,于此同时,薛蕾在继续跟他保持着对话:“今天是周一,你们不是还要升国旗吗?要是迟到了就不好了。”
“而且今天天气也不怎样,天气预报说早晨可能还有雨,你带伞了吗?”
当然是没有,陈琰默默仰头看了看天,确实乌蒙蒙一片,此时已经有零星微小的雨点飘洒下来,时不时有一两滴打在脸上。
“停车。”薛蕾看他犹豫,干脆下了车,拉开后车门又对他笑,“快上车吧。”
眼见雨真的有要下大的意思,陈琰抿了抿唇,低声道了谢,才侧身上了车。
车厢里的空间不算太小,陈琰看了一眼后排坐着的易折星,隔着距离坐下了。
尽管两人之间隔着距离,但易折星犹如惊弓之鸟,被那窒息又紧张的氛围挤得缩在了最角落。
一路上,她如坐针毡,全程一语不发,脊背挺得笔直,脑袋也直直正视前方,活像是脖子上装了什么稳定器。
陈琰的话并不多,对话大多由薛蕾主动,他只简单回复几句,薛蕾再接住他的话,继续聊下去。
易建德也什么话,沉默不语地听着两人交流,时不时笑笑,显得十分好脾气。
只是中途,陈琰偶然朝前一瞥,在车内后视镜上看见了易建德的眼睛,明明白白落在他身上,似是在认真观察他。
待他想仔细看清,易建德已经收回了视线,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车快开到学校的时候,雨已经彻底下大了。
薛蕾又问陈琰吃没吃早餐。
陈琰摇头,说没有。
薛蕾听见,语气关切:“怎么不吃早餐就出门了,你是每天早上在学校附近买早餐吃吗?”
再如何冷漠坚硬,陈琰也只是一个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大早上一个人走着路上学,家长也不给带把雨伞。
薛蕾又听见他连早餐都没有吃,于是不等他回答,就扭过了头,跟易折星说:“星星,把车后面的牛奶和面包拿下来,给陈琰拿着。”
“哦哦。”易折星很听话地把东西拿下,递给了陈琰。
陈琰再一次拒绝:“谢谢,不过不用了。”
薛蕾笑着说:“这是我昨晚买的,他们家的面包味道很不错,你尝尝吧。”
易折星手还拿着东西,没有放下。
令人无法拒绝的局面。
陈琰垂了垂眼睛,伸手接过易折星手里的东西,又轻声向她道了次谢。
到了学校门口,车还没停好。
陈琰看着车窗上的雨幕,原想快步跑进教学楼,手臂不知被什么东西轻碰了两下。
他听见易折星很小声地叫他的名字:“陈琰。”
他转头,那只递给他食物的手这次拿着一把雨伞,正挨着他的手臂,示意他收下。
车厢里并不明亮,易折星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睛却很明亮。
汽车已经停下,陈琰拉开车门,说:“不用了,你自己撑吧。”
说罢,一迈腿,下了车。
这天气跟薛蕾说得一样,雨下得着实不小,尽管有了心里准备,这雨势还是让陈琰用手遮着头在原地愣了一秒。
易折星应该也已经下了车,汽车很快开走。
陈琰眯了眯眼睛,刚打算往学校里跑,就又听见易折星叫他:
“陈琰。”
他一转头,看见易折星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手上拿着的也跟着靠近了一些。
陈琰看着她,觉得头顶的雨好像停了。
易折星一如既往,既紧张又害怕,说话的时候声音小小的。
四周的雨下得很大,雨点打在地上发出很吵闹的声音,显得她的声音更加微弱。
不过陈琰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听见易折星很认真地说:“那天谢谢你帮助我。”
“而且我其实有两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