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夏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食盒，脚尖不自觉蹭着地上的土疙瘩：“听我爹说，你最近不太舒服？现在……现在好点了吗？”

许斯年推开门，眼角微微弯起：“没事，挺好的，感觉都可以下地干活了。”

“嗯。那就好，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记得说。”满夏先是眼睛一亮，后又赶忙抿住嘴，装作老成的样子点了点头，递过食盒，“拿着，我阿爹让送给你吃的。”

许斯年擦净手接过，掀开盖子便见莹白米饭上整整齐齐码着五六块油亮的五花肉，旁边配着脆生生的腌黄瓜和嫩蕨菜，熟悉的香气让他喉结微动。

他合上盖子轻声道："替我谢谢兰阿叔，只是方才用过晚饭了……这些你拿回去，你们收麦子辛苦了。"

“给你的拿着便是，许多话。”满夏不由分说把食盒塞进他怀里，转身时发梢带过皂角香气进入许斯年鼻尖，“明日来取食盒……”

许斯年望着那个穿过麦田的身影，突然觉得夏哥儿特别像一只小猫，而他是被猫养着的人类。

满夏回了家，进门便和蚕房出来的满仓撞了个正着，满仓摘下衣襟沾上的桑叶，问他：“饭送过去了？”

“那当然！”满夏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起初他还推辞呢，我硬是塞到他手里才作罢，说自己吃饱了，我还不知道，那间茅草屋里能有什么东西吃。”

满仓擦了擦手，若有所思：“许是觉得总受咱们接济，面子上过不去。一个大男人……”

“应该不会。”满夏不认同他哥，“他的厨艺可好了，连大哥你昨天都还夸呢。若是能在村里做个灶师傅，帮着打理红白喜事，或者去城里开个食肆，养活自己应该不难。”

满仓叹了口气，提醒他这个天真的弟弟：“你忘记了，他的身子不好，大夫说有碍寿命。”

“不是说只要好好将养就没事吗？”满夏皱眉。

“好生静养是富贵人家才能谈的。”满仓轻哼一声，提醒道，“若要在世间谋生，如何不劳累，如何能静养？你看他四肢羸弱，瘦得跟竹竿似的，一阵风都能吹跑，我看想要立足难得很。”

满夏张了张嘴，眼前浮现许斯年熬药时那节突出的腕骨，硬邦邦道：“可他还识字啊……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可以，大哥你也不要太苛刻了。”

兄弟俩的交谈顺着窗沿飘进屋里，一字不落传到了正坐在方桌前绣团扇片的兰知耳中，他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不好。

听夏夏这语气，不会是对那许斯年上了心吧？

兰知将绣片往桌上一搁，眼睛翻动，听夏夏这意思，是喜欢会读书识字的？可许斯年那小子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真穷的一无所有。就是小河村最穷的人家，都有一间茅草屋和二亩地。

怎么看，怎么瞧，这都不是一个合适的成亲人选，兰知心想，若是有天满夏将这事说出来，那自己是绝对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夜里吹了灯，兰知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将身边的刘大山拍醒，将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

刘大山越听眉皱得越紧，一手握拳打在掌心，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回来！”

谢天谢地，兰哥儿终于察觉到这事不妥了，要凭他的意思，早在那天晚上过后，就应该给那许小子一笔钱，让他外出自寻出路去。

这世道，哪有汉子平白无故对别家小哥儿嘘寒问暖的？要他说啊，那准是肚子里揣着花花肠子，看上人家了呗！

“穷家破户的咱们认了，左右不过三年五载，咱们帮衬着不碍什么。可这短命鬼谁敢招？难不成让咱们夏夏没过几年就披麻戴孝，后半辈子哭都没地哭去！”

兰知看丈夫气的声音都要冲出屋子去了，连忙拍他的手，让他小声些，又压低声音嘟囔：“要真到那份上，也还可以改嫁……”

刘大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这意思，不是到时候真同意吧？”

“我当然不会同意！”兰知掐他的脸，“你就把我想得这么没脑子，我可是他亲阿爹，能眼睁睁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不说了，不说了，反正都是没影的事，夏夏不提，咱们也不要主动上赶着，睡吧，睡吧。”

过了几日，暴雨早就停了，但小雨仍旧下个不停，水田里的水倒是长得老高，可仓里堆着的麦子，怕是都要闷出霉味了，不少农户的心中都直叹气，盼着这场雨赶快过去。

但好在天逐渐放晴了，今儿总算见了日头，刘大山溜达到田埂上，手中抓一把土，指缝间只渗出两三滴水，便知道可以晒麦了。

“成，今儿个怎么说也要把麦子推出去晒晒。”

村里的大树底下，有块空地，宽敞得很，家里晒不完的麦子都往那儿推，人多还能互相照看着，省得被麻雀偷吃了去。

满仓早上路过那儿，见到大树底下早就热闹起来，运麦子的、翻麦子的，边干活边唠家常。

刘大山风风火火往家赶，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可以晒麦子了，今儿说啥也得晒透了。”

刘大山想尽快将麦子晒完收进仓里，忙活一个多时辰，屋前屋后的空地都铺满了，一片黄澄澄。

南向斜坡日照长，地势高不返潮。满仓用木锨把湿麦子均匀撒开，这活儿可有讲究，厚了沤热，薄了伤粒，三指厚最好晒。

最后还剩下几袋子，家里晒不下了，刘大山便用牛车拉着去麦场晒：“走了，伙计，晒麦子去。”

刚到麦场，就瞧见大侄子刘满时正撅着屁股在摊麦子。刘大山眼睛一亮，赶紧把牛车往他旁边那块空地赶，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地势高又向阳。

"二叔来啦！"刘满时抹了把汗，小跑着过来帮忙卸麦袋，"您这大黄牛可真精神，干活儿就是利索！"

“嗯。”刘大山咧嘴一笑，拍了拍牛背，“那是！等犁地的时候更轻省，比人快多了，等家里用完了，赶明儿也让牛给你家犁地。”

“那敢情好，二叔，你快歇着，这点活儿我来。”刘满时抢过麦子，又薄又匀地铺在地上，干得很是卖力。

要知道在村里，有头牛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去年家里想买牛，但攒了整整十五两银子还差得远。又有这样那样的花销，便一直没有买成。

农忙时节，谁家要是有头牛，门槛都能被踏破，今儿个这家来借去犁地，明儿个那家求着拉麦子，那叫一个风光。就是平时，都能捎带村里人去城里，都是实打实借出去的人情。

晒麦子比收麦子轻省很多，不用全家老小都在地里忙活，虽也要顶着日头翻麦子，赶麻雀，但也能喘口气了。晌午热得厉害时，也是轮流看。

家里其他人也总算能腾出手来干别的活计，麦子熟了和蚕茧也就前后脚的事。这几日，满仓领着大家在家里忙活蚕茧的事，这几日蚕都上了山，白白胖胖的点子缀满了稻草把。

因为家里好多年没喂养过这玩意儿，满仓更是第一次做这事，大家都格外紧张，满夏和兰知时不时就往姚桂花家跑，请教需要注意的事情。

周禾香也来得勤，虽说在养蚕上，她在村里也不是数一数二的，但好在比兰知这几个，还是多了很多经验，兰知自然是感激不尽，总开口要留她下来吃饭。

“往日都是靠大嫂才能享口福，今日也让嫂子尝尝我家的好味道。我家的远房小子，最会调弄这些东西，你也尝尝味道如何。”

灶屋里的许斯年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煎炸炖煮，只恨不得在南瓜上雕龙画凤了。自从满夏探望过后，他借着送食盒回来的由头，又在刘家做上了工。

或许是最近家中事情很多，许斯年没受到刁难，让他回茅草屋，只不过，他还是能察觉到另外三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碍事，他脸皮厚，感受到了也只做不知。

专心做自己的活。

张禾香吃过饭，自是赞不绝口，只道：“你这小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我觉得比城里永丰楼的大厨都要好。”

“小孩子家的，嫂子你就别臊他了。他这才掂了几年锅铲，恐怕连人家大师傅的切菜学徒都比不上……”

话虽是这样说，但兰知脸上的表情还是透露着真实的情绪，他高兴受用得很，有嫂子这么个好手夸了，以后村里还敢说他家伙食差。总有那碎嘴的，老是说肉交给自己做糟蹋了。

周禾香又问了许斯年几个灶上的问题，许斯年一一回了，她眼中笑意更深，准备回头寻找机会，也照桌上这几样做一次。

兰知心情愉悦，口中哼着小曲，起身收拾碗筷，许斯年赶忙上前，极有眼色道：“兰阿叔，您歇着，让我来。”

许斯年在洗碗，满夏悄悄挪了过去，蹲下来看他干活。村里的汉子大多是不往灶上钻的，都觉得是女人哥儿的活，自己干了就丢了天大的面子。

刘大山虽然不在家里摆谱，但干这些活也并不怎么乐意，只是心里舍不得家中哥儿操劳，觉得自己是汉子，便要多搭把手。

他觉得许斯年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哪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