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结束后,与应回到净心殿,她跪坐在蒲团上,看着案前摆放的经书。
经书上有一行小字,是观音大士的亲笔:“众生皆苦,汝当慈悲。”
她盯着那行字,想起自己刚成为七苦元君时,第一次见到观音的场景。
那时候她刚在阵法中消散,却又从净池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她记得自己跪在观音面前,问:“为什么是我?”
观音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只手很暖,让她想起殷夫人的掌心,温暖,像母亲一样。
“你恨吗?”观音问她。
与应点头。她恨黎昭然,恨阿长,恨这该死的命运。
“那就好。”观音说,“有恨,才能懂慈悲。”
与应当时不明白。现在她懂了。
观音大士收她为徒,不是因为她是七苦元君,而是因为她心里还留着那点恨。
灵山上的菩萨罗汉们,个个都说要慈悲为怀,可他们的慈悲是冷的,像庙里的金身,镀着层光,内里却是空的。可她知道,真正的慈悲是从血里长出来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与应抬头,看见观音站在门口,白衣飘飘,手里拿着个净瓶。
“师父。”与应合上经书。
观音走进来,把净瓶放在案上。瓶里插着根柳枝,青翠欲滴。
“疼吗?”观音问。
与应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已经愈合,连道疤都没留。
“不疼。”她说。
观音叹了口气:“说谎。”
与应不吭声了。她知道瞒不过师父。观音的眼睛剔透,能看透人心。就像现在,师父一定也看到了她袖子里藏的那颗樱桃。
“灵山上的果子都是素的。”观音轻声说,“樱桃太艳,不适合在这里种。但既然带来了,就好好收着。别让人看见。”
与应攥紧了袖子,师父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在法会上差点失控,知道她袖子里藏着哪吒给的樱桃,甚至可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七苦甚至不是她自己参透的,与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选中,这么想着,她也确实问了。
“师父,您为什么收我为徒?”
观音拿起净瓶,往案上的茶盏里倒了点水。水是清的,映着殿外的月光。
“因为你会问这个问题。灵山上的人,大多已经不会问了。”
与应盯着那杯水。观音大士是灵山上唯一还留着人性的菩萨。其他菩萨罗汉,早就成了天道的傀儡,只知道念经打坐,按规矩办事。
“天道……”她刚开口,观音就摇了摇头。
“喝茶。”师父把茶盏推到她面前,“凉了就没味了。”
与应端起茶盏。水很清,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她知道师父的意思,有些事不能说,一说就变味了。
她一口喝干,把樱桃核悄悄吐进袖子里。核上还沾着点果肉,甜中带酸。还有点……莲花味?
观音看着她的袖子,嘴角扬起:“下次记得吐核。灵山的规矩,不能乱扔东西。”
与应点头。她知道师父不是在说樱桃核。
观音最后看她一眼便离开了。
与应端起茶盏,清水入喉,寡淡无味。
神佛有两类。
一为广修善缘,积累功德。
灵山上大多是这样的神佛。他们高高在上,受凡人香火供奉,按部就班地布施、讲经、显化神迹。
他们的慈悲是庙里金身塑像的慈悲,完美,冰冷,合乎规矩。就像那些在净池边闭目诵经,只会说涤尽尘缘的罗汉们。
另一类,则是以身历劫,感悟世间。
历经千百劫难,尝遍人生七苦。
在无边苦海里沉浮,挣扎,最终不怨不恨,无嗔无痴,于绝境中以自身为柴薪,点燃那一点照破黑暗的觉悟之火。
此谓以身证道。
不是高高在上的点化,是亲身跳进那血淋淋的苦难里,用自己的骨头去垫平那无底的深渊。
他们广修善缘,救苦救难,所积累的功德浩瀚如海。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亲身历劫,尝遍至苦,他们的慈悲是活的,是热的,是从自己的血泪里开出的花。
这活的慈悲,与来自无数被他们真正救赎过的生灵所凝聚的愿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庞大而纯粹的力量。
正是这股力量,让她在这看似被天道意志严密掌控的灵山上,保留了一丝缝隙,可以提醒她的自由。
天道能控制冰冷的规则,能塑造完美的金身,能抹杀她和哪吒的因果痕迹,却难以吞噬众生之愿。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曾经被掐出的白痕,那里已经光滑如初。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右手,那颗沾着哪吒气息的樱桃核,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与应看着那颗樱桃核,又抬头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深处那座冰冷压抑的大雄宝殿。
不能扔。
那就……种下去。
种在这看似无垢,实则冰冷窒息的灵山之土里。
用她的血,她的苦,她的不甘,她的恨。还有师父那点庇护下的,微弱的自由,来做它的养料。
看看这天道精心打造的佛国净土里,能不能长出一颗带血的樱桃树。
与应走出净心殿,她拢了拢僧袍的袖子,那颗樱桃核安静地躺在暗袋里,硌着她的手腕。
与应知道师父在提醒她什么。灵山的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佛光,连石头都刻着经文。
这里的土壤容不下半点凡尘的烟火气,更别说一颗带着执念的樱桃核。
但她还是想试试。
晨雾弥漫的经堂后,有一小片荒废的药圃,与应蹲下身,指尖拨开枯黄的药草。她挖了个浅坑,把樱桃核放进去。
她种得很认真,如同当年在乾元山埋下第一颗萝卜籽时那样虔诚。
只是那时泥土是湿润芬芳的,带着春天蓬松的暖意。而现在,这片土地冰冷,毫无生机。
“活不成的。”身后响起声音。
与应头也不回:“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种?”
与应用手指把土盖回去:“因为我想看看,它到底会烂在土里,还是能把这片土也染红。”
对方不说话了。与应站起身,发现是观音座前的捧珠龙女。她手里捧着个净瓶,瓶里的柳枝青翠欲滴。
“大士让我来浇水。”龙女说。
与应看着她把净瓶里的水倒在刚埋下的种子上。不是普通的水,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是观音净瓶里的甘露。
“师父知道?”与应问。
龙女收起净瓶:“大士什么都知道。但有些事,知道了也不一定要说破。”
观音在用这种方式帮她,既没有违背灵山的规矩,又给了那颗种子一线生机。
就像当初收她为徒一样。
“要多久才能发芽?”与应问。
龙女摇摇头:“不知道。灵山从没有种活过凡间的种子。不过大士说过,最顽强的种子,往往生长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与应看着那片湿润的泥土。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至少她种下了这个可能。
晨雾渐渐散去,灵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大雄宝殿的金顶闪闪发光,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与应转身离开。她的僧袍拂过药圃,袖口沾了一点潮湿的泥土。
那颗种子现在就在那里,在灵山的土壤里,在佛光的照耀下,在无数经文的包围中。
静静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
火,又是火。
眼前早已染上血色,模糊一片,哪吒总还记得自己的小猫还在火海里,被抛弃的猫崽,被他捡了回来,现在在火海里扑腾着。
他想冲进去,又被李靖一把捏住脖领狠狠甩进殷夫人怀里,然后他将披风沾了水冲进去。
李靖出来的时候,小猫蜷缩在他怀里,毛发都被烧焦了,肉垫熏得黑乎乎的,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呜咽声,不过幸亏救得及时,没有生命安全。
那时候的他们之间还没所谓的血海深仇,殷夫人经常为怀中的孩童讲着李靖在军营中的事。
哪吒听的实在憧憬,踩着风火轮就落到营帐中,路过的士兵则被他塞进草蚂蚱贿赂不要声张。
李靖的营帐是冰冷的,没有府中暖烘烘的火,没有那盏常明的莲花灯,连地上铺的兽皮毛毯都沾着血腥味。
他鞋也不脱直接躺在上面,看着棚顶心想。这可真是和娘的屋里差太多了,躺起来都硌得慌。他躺了会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去够架子上的盔甲。
冰冷,硌手,是他初次接触盔甲时的评价。一点都不好玩,不如他的小猫,软乎乎暖烘烘的,会喵喵叫,还会钻进他的被窝。
哪吒在莲花座上闭目调息,心口的樱桃核依旧泛着暖意,天道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果然如他所料,只要不违背某些特定的规则,他就不会被夺取意识。
“元帅。”值日天兵在门外叩首,“托塔天王求见。”
他来做什么?
哪吒一把扯开殿门。李靖站在阶下,宝塔在掌心旋转。他看了一眼塔,只觉得荒唐可笑。
“李天王。”哪吒扯动嘴角,“本帅正在禁足。”
李靖向前一步,哪吒立刻横枪阻拦。枪尖离李靖咽喉只有三寸,似乎他再往前一步便会横尸当场,但李靖知道他不会,也不能。
“让开。”李靖沉声道。
哪吒的枪尖又往前递了半寸:“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李靖抓住枪杆,宝塔金光大盛,他闻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莲香。
“你受伤了?”
哪吒抽回火尖枪,李靖的掌心被割开一道口子,血珠滚落在玉阶上。
“不劳费心。”
李靖没有多做纠缠,径直离开了。
哪吒盯着李靖的背影,直到那袭战袍消失在云海尽头。他反手关上宫门。
胸口的位置传来热意。他像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起来。这具藕身,居然真的结出了樱桃。
用对她的执念与爱恨浇灌的,属于他们的‘孩子’,此刻正在她的身体里,向他传递着主人微弱的情绪波动。
那暖意里,此刻正裹挟着一缕极淡的、属于灵山檀香的气息,还有泥土的微腥。
他仿佛能“看”见:晨雾弥漫的药圃,枯黄的草茎,一只沾着湿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承载着过往与执念的种子,埋入灵山冰冷坚硬的土地。
“傻子……”他低语,“灵山的土,连凡草都养不活,怎么养得活我们的‘孩子’?”
可那暖意里,除了泥土的微凉,竟还夹杂着甘霖般的清润。是观音净瓶里的水?
观音大士,果然和灵山上那些冰冷的金身不同。她默许了与应的胡闹,甚至暗中推了一把。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缕暖流在冰冷的藕身内缓缓流淌,驱散着天道规则加诸于身的无形枷锁带来的寒意。
只要不直接触犯那些核心的天条,这由执念与爱恨浇灌而生的异数,便是天道也无法轻易抹去的破绽,是他与她之间,斩不断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