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爬上夜幕,山脚下,郑云澜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她呆滞地瘫坐在一个松散的土堆旁。
卫涟见她失魂落魄往家走的模样,祈祷可不要再出什么乱子了。
哪知郑云澜站在家门口,钥匙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就听见屋内传出厉声争吵。
她的面容沉静,衣服和肌肤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此时看起来有几分瘆人。
“……要不是刚好看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郑母质问道。
郑禹澜听起来更生气,“我瞒什么?我业余时间考个试需要一步步报备吗?”
“你妈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时接受不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又不是我改了你们的工作志愿。”
此话一出,就连卫涟都感到气氛诡异起来。
“那还不是为你好?你自己看看现在什么环境,学话剧你养活得了自己吗?”
屋内沉默半晌,音量低了下去,郑云澜做足心理建设,手刚放在把手上,里面传来郑禹澜的怒吼声。
“别在这时候提她!你们压根就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我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郑父受伤地说:“你是这样想的?我们缺你们什么了?我……”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郑禹澜打断他,“从她上学开始,你们带过她几天?是在给我生孩子吗?我成长过程中踩过的坑几乎没有一个是她没有踩的,第一个孩子没有经验,第二个也没有吗?”
“你自己就在教书,不明白人的成长经历都是相似的吗?”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觉得没有必要。”他沉声道,“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他们这个年纪挣扎迷茫的感觉,你们不用再劝了。”
“哎,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你们……”
“还要怎么省心呢?生下来就心理健全、工作稳定吗?”他嘲讽道,“我曾经会为此感到难过,痛恨自己怎么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跳出这段时光之后,才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现在已经不会了,没有人能让别人百分百满意,父母子女、亲朋好友,都一个样。”
他叹息道:“就这样吧,我不想再跟你们吵这些了,我们没有办法达成一致。提醒一句,对我说过的话就不要再跟澜澜说了。”
大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他错愕地望着一身血迹、看不清表情的妹妹。
“你这是——”他惊呼。
“不是我的。”郑云澜竭力扯出笑容,“恭喜你,没事的话我先去洗洗了。”
说罢,像游魂一样溜进屋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卫涟不太清楚她在想意外去世的小狗,还是刚才郑禹澜那句“给谁生的孩子”。
或许是数年如一日半大孩子带个更小孩子被困住的烦躁,或许是无意间的一句抱怨,但是此时此刻,她太容易放在心上了。
当万籁俱寂,夜色深沉的时候,她悄悄出门,一路走上辽平大桥,他才急得想把郑云澜从护栏上扒下来。
夜风习习,她望向远处涌动的江水,时不时看向脚下的数米水面,静静站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卫涟猜测她在等自己哪一个瞬间骤然失去平衡,跌入水中的那一刻。
她这种暗含期待的神情,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其中含义。
他焦灼地环顾四周寻找杨其的身影,他们不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吗?怎么还不来。
果然,郑云澜的身体刹时失重,被人死死按在地上;那人有些颤抖,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紧张,力道却控制得刚刚好,不会让人感到难受。
杨其缓了缓神,疑惑这人寻思怎么一点也不挣扎,问:“……你踩台子上干嘛呢?”
郑云澜平静地扫他一眼,半晌,道:“你是坏人吗?”
“……虽然看起来可能不太像什么好人,但是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他把人扶起来,以为十几岁的小姑娘被吓住了,“你家在哪儿呢?我送你回去,或者你不放心的话现在报警也可以,让警察送你。”
“不用。”郑云澜盘腿坐下,扒住栏杆往外看,“谢谢你,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这不合适啊,万一你再爬上去,我就是最后一个见过你的人,回头警察会找我麻烦的。”他与她保持一个既不会让人感到冒犯,又确保能抓住她的距离坐下,“小姑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憋着是最解决不了问题的。要不要跟中年人聊聊?什么表情啊,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多好的倾诉对象啊。”
“……没什么聊的。”
杨其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行,那你开解开解我?”
闻言,郑云澜颇为疑惑地扭过头。
“有什么奇怪的,这儿每年跳下去多少人,中年人压力也不小啊。”他故作轻松道,“要不我大半夜的跑这儿干嘛呢?”
她眉心一动,真诚道:“一起上去?”
“……流程不该是先聊聊吗?你年纪不大吧,刚中考完?我正想跟年轻人聊聊,你们看待事情的角度比较新颖。”
“高考完了。”郑云澜疲惫地回答,沉思片刻后,有点担心他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来这儿?”
“其实吧,我上一次来这儿是十年前。”不只是憋得太久了还是怎么回事,杨其莫名地心里宁静下来,缓缓道出十多年不曾提起的话题,“我妈,我以前的爱人,都从这儿走的。”
郑云澜问:“那你是想……?”
“暂时没想下去。”他笑道,“说来话长,大概二十年前吧,我妈得知我生物学意义的父亲结婚的消息,带我来这儿——哦,他是主城的alpha,然后我看着她跳下去却没能拉住她。之后的那几年很难过,年纪小又穷,只能辍学去讨生活……后来日子好点了,遇到了我之前的爱人。”
“因为他走出来的吗?”
“算是吧,其实现在想想,也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了。我们在师傅那里学手艺的时候认识的,一路扶持着学成、开店、攒钱,”他的笑容伤感起来,“再后来,他家里出了点事。我太粗心了,他面上笑哈哈地好像没放在心上,实际上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等到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郑云澜抿抿嘴,她大概想到后面的结局了。
他爱人从桥上一跃而下,决绝地望着匆忙追来的杨其,凄厉地喊要他记住自己一辈子。
“……那是从我妈去世后,我第二次来这儿,结果他……送我这么一个大礼。”
“十年后,你又来这儿了是吗?”郑云澜问。
“是啊,我做了三个月的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来这儿。”杨其笑笑,“结果碰见你了,这次我跑的挺快。”
郑云澜明白他的意思,问:“这两次……很难熬吗?”
“说实话很难,但是现在既然能说出来,大概是熬过去了吧,都有点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身体的保护机制有点不讲道理。”他说,“我讲完我的了,不表示一下?”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开解的。”她无语道。
“等价交换,你好歹说两句,要不显得我很尴尬。”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活着太累了。”
郑云澜抠抠路面的缝隙,足足挣扎了有五分钟,杨其也不急,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坐着,时不时点评一句“风景真好啊”“那个车不错”之类的活动氛围。
她终于开口,一开始还遮遮掩掩,后面彻底放开,将童年的孤独与等待,高中时的期盼与绝望,对家人的愧疚与懊悔倾泻而出,说着说着开始抱着杆子蜷缩在一起无声痛哭。
晚风拂过,东方初晓,杨其疲惫地展开双臂,自叹人上了三十岁真是不能跟十几岁比了,通个宵累成这样。
把郑云澜送回去的路上,郑云澜还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不是坏人?”
“……命里无时莫强求,小朋友。”杨其打了个哈欠,“你的路还长呢。”
临别前,他有些不放心地加上她的光脑号,发了自己工作室的地址过去,交代她没事可以去照顾照顾生意,给她打折。
郑云澜似乎是听进去了他的话,打算给自己来个触底反弹。
卫涟看她自虐一样熬自己,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定闹钟喝营养液,把医院开的药一股脑扔进垃圾桶。
他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到大学就该碰到赵琦竹了吧?可能会和纪年一样,是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