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涟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他望着五六岁的郑云澜,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是在做梦吧?不然这个六七岁的小孩是怎么回事?
挣扎许久挣脱不开,视线自然而然地跟着郑云澜移动。
二十年前的外城比现在要杂乱得多,墙角零星长着青苔,路边的早餐店门口的路面渍着一层油光,时不时有人滑一下一路上听到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郑云澜卡着点把书包放下,在喧闹的教室中独自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
卫涟企图张嘴说两句,却发现别人不仅看不到他,他自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活像一个人形监控。
这么小的小孩该这么独吗?几天了没见她说必要之外的话。
陈静好像都没到这种程度。
卫涟有些记不清了,关于郑云澜小时候的梦只有零散的几个画面,但都是些令人感到压抑的场景。
某天晚上她的父母加班回来,卫涟发现这时候郑云澜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晃,他立刻明白这是她在刷存在感,希望父母能和自己说说话,只是精疲力尽的二人只是扯出一个不那么轻松的笑容,催郑云澜回屋睡觉。
这种场景一遍遍在他眼前浮现,直到郑云澜窝在屋里不再在听到开门声时兴冲冲地跑出来。
外城的工作时间总是很长,大人鲜少有休息的时候,只是父母偶尔随口和她说过一句“等休息了带你出去玩”,她眼巴巴地对着日历盘算时间。
“澜澜,妈妈爸爸都累了,咱们改天再去山上看日出好不好?”
郑云澜阴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
卫涟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时他们的气氛已经变得很紧张。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已经够忙了,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做不到你们答应我干什么?”郑云澜反驳道。
“那时候也想带你去,谁能想到今天有事。”
郑云澜的脸色变幻莫测,卫涟很熟悉那个表情,是她发火的前兆,只不过现在她对着的不是他。
她咬咬牙,冲进屋里用力甩上门,门外传来高昂的吼声;不一会儿郑禹澜放学回来,又成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传声筒。
卫涟伸手拍拍顿在门口的郑云澜,手却穿过她的肩膀,空无一物。
这梦在干嘛,光让看不让参与啊。他在心里吐槽。
叩叩叩——
“开门,明天我带你去。”郑禹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卫涟惊喜地想,大舅子这人可以啊。
郑云澜哽了几声,抹了把脸,说:“不用了,我明天有事。”
“……我明天没事。”
“不用了。”
“……好吧,现在方便开门吗?”
卫涟眼看着郑云澜的情绪在她哥的安抚下逐渐平静,蓦地想起她提过一嘴小时候基本都是她哥带大的。
小小年纪带个小孩,怪不得人坚定独身了。
这些童年的困顿、不知所措,成年人的漠视几乎是每个人成长经历中的必经历程,只是他不知道,对于外城的beta女孩来说,校园的不愉快几乎也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一年级都没完,郑云澜在学校里已经快待不下去了。
卫涟从未见过一个狭小的教室里挤下七八十号人,郑云澜各自偏高,坐在后排都快被挤扁了,旁边的男孩还一直往她那边挤。
他拧起眉头,这丑东西有事没事借郑云澜的东西不还,有时趁着她出去的间隙把她的东西偷过来放在书包里;被她发现之后死不承认,两人暗暗争了几下,下一秒被老师拎着领子拽到讲台上。
“课堂是你们家?!没点上课的样子。”老师怒道,“干什么呢?”
“她打我!”
郑云澜一副看脑残的表情:“他偷我东西。”
“她污蔑我!”
“……”郑云澜的胳膊隐隐有抬起来的趋势,卫涟暗喊赶紧打他。
“行了!”老师呵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两个都在这儿站着!”
郑云澜沉默几秒,不说话了,那边那个丑八怪愈发嚣张起来,冲着她摆鬼脸。
卫涟有点奇怪,这祖宗说动手就动手,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恨不能哪天惹上个能送她结束痛苦的人快乐说拜拜,原来还经历了一段时间进化成这样。
他猜想,这个过程必定不那么美妙。
没有人经历美好的生活还这么想离开人世的。
下课后,老师嘴上说“有事情先找老师”,一边光明正大地和稀泥,而后又暗暗提到“父母把你们送过来是希望你们好好学习的,不要给父母找事。”
这样啊,卫涟恍然大悟,郑云澜这种表面冷脸心里共情广大劳苦人民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给人添麻烦这条路。
那她跳级,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忍无可忍的大事了。
小男孩的团体现象极其严重,卫涟当初是和其他热衷于背地说他家事的人打得昏天黑地,这边没胆子的东西抱团欺负不融入他们的小孩。
接下来的半年,郑云澜的东西丢得愈发严重,甚至到考试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一支笔都没有的程度;亦或者上课回答完问题,坐下时凳子被后排的男孩抽走,猝不及防摔到地上。
卫涟看得牙痒痒,感觉转折点快来了。
郑禹澜那时候到底年纪还小,没有后来那么心细。父母又忙的脚不沾地,郑云澜这种倔脾气又一个字不说,一年下来家里人愣是没发现什么不对。
直到老师打不通郑云澜父母电话,一个夺命连环催打到郑禹澜那里,他只好在学校装肚子疼,转身翻墙脱校服,跑到妹妹学校充当家长去了。
他赶到的时候,一个满脸干涸红褐色的男孩正哭得抽抽,看到他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嚎得更大声了。
卫涟翻个白眼,还有有脸哭?!
郑云澜和老师提了两次换座位,一次被拖着,一次被不耐烦地打发了,这老师在明知他俩有矛盾的情况下又让他们同桌了一个学期。
这回是老师去门口不知道干什么,旁边这丑东西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撞郑云澜,郑云澜不想理他,胳膊一拧就往一边躲,这蠢货故技重施拉拉前面的,叫叫后面的,她被讥笑声包围,眼看着忍不住就要发火。
结果这垃圾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反正卫涟觉得绝对是故意的,一个胳膊肘捣在郑云澜胸口,疼得她足足有两分钟没开口说话,而后又死不要脸地开黄腔问“怎么了?缺男人给你揉揉?”。
果然,郑云澜顿了顿,噌地站起来,抄起凳子直奔他的头,这才有了这一幕。
办公室里鸡飞狗跳,男孩父母不依不饶地要赔偿,班主任怕事情闹大连忙道歉,同时不忘指责郑云澜不懂事,有什么事不先找老师。
郑云澜往侧面歪歪脑袋,似是不解,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嘲讽。
她在喧天的找闹钟找准桌子,一拂手,桌子上的玻璃杯、显示器、钢笔掉了一地,清脆的响声给这场闹剧按下了暂停。
郑云澜回头望着门口,此时正值课间,办公室门口聚集了无数个脑袋。
她又望着要问责的大人,说:“你们的意思是,全是我的问题?”
男孩父母好笑地说:“我不跟你废话,等你父母过来再商量赔偿的问题。”
“你听不懂话吗?”郑云澜冷冰冰地问。
“你这小孩有没有家教?”
郑云澜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老师,那审视的、失望的、暗含几分期待的眼神,将老师盯得扭过头去。
“行,我早该知道的,每次都是这样。”她了然地点点头,脱下光脑打开相册,高声道,“来看看你们有家教的小孩吧。”
录像的画面晃动,背景音十分嘈杂,只是那句让人恶心的稚嫩童声还是清晰地闯入每个人的耳朵。
郑禹澜挤进来时,恰好听到这一句,几个大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郑云澜见状,不由分说地拉上郑禹澜往外走,离开前扭头说:“你们的家教值得每个人学习。”
而后冷着脸和郑禹澜说没事,心里却没由来地沉重。
回去之后又要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之类的。
这件事闹得很大,郑云澜把录像放到网上,学校声誉受到影响,不久后校长带着班主任登门道歉,言语间全是自责管理疏忽,神色却半分不显。
郑云澜关上门,躺在床上,将手臂伸直,喃喃道:“他们是听不懂话吗?”
她疑惑道:“长大会不会好点?”
之后郑云澜因为跳级的事和家里人又闹了不愉快,父母身心俱疲地说:“你懂点事好不好?怎么别人都没这么多事。”
郑云澜没有说话,只是鲜少去学校了。
小学的课程本就少,郑云澜窝在房间,每天只要上两、三个小时的网课就可以,省下来的时间足以去干别的事情。
卫涟觉得这样对她来说很合适,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在家里反而有心情去学学画画,看看电影小说了。
只不过这样下去,她对别人的容忍度可能会越来越低。
人太久不见傻逼,就会忘了傻逼有多傻逼。
事情没有随着郑云澜期望的那样变好,初中的小孩像是打通了什么阻塞点一样,有种不加掩饰的恶,直白到她即使成年也不想回忆。
学生时期,差几个月都能差出辈分来,她一个小好几岁的人在班里格格不入。
好在她这次没有多难过,在初一按时报到一个月,又过上了居家自习的生活。
“再大点会不会好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