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迷宫的上方,夜晚的星星众多,没有一颗能为罗贝尔指引方向。然而罗贝尔不需要它们,罗贝尔聆听着某种特别的声音,按他的话说,那是命运在向他说话。他扇动孔雀颜色的羽翼,就好像伊卡洛斯一样靠近星空。在这高空中有德尔·泰伦特。罗贝尔有一种预感,他必须去为泰伦特送上泰伦特需要的东西,来打败花帽水母。
心之迷宫给罗贝尔一种不祥的感觉。自从进入这块水域,就有某种东西让他偏离,就好像航船偏离航线,让人背离原本不应远离的重要的事。就连他能感应到的心中的罗盘也渐渐不稳固起来。
他能感觉到,德尔·泰伦特近了。他好像就藏在一颗星星的背面,罗贝尔向那颗星星飞去。
星星对他说话了。它说:
“你是没有迷茫的人。”
罗贝尔打量着这颗星星。星星很小,不是真正的恒星,而是发出盈盈白光的光团。光团对他讲话,他能听到。因为有人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光团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比方才更明亮了。
“你是谁?”罗贝尔轻轻地问。
“我是镜坂星。”光团好像叹了口气,用细细的声音说,“我是镜坂星的心。”
“如果你是镜坂星的心,”罗贝尔问,“那所有这些星星,他们都是什么呢?”
“我们不是星星,”光团安静地说,罗贝尔必须特别仔细聆听,才能懂得那些话语,“我们是心之迷宫里所有生灵的心。”
“那我的心也在这里吗?”
“不,”光团说,“你没有被困住。只有你的心不在这里。”
常理不是罗贝尔考虑的事情。他想,既然所有人的心都在这里,他应该可以找到泰伦特先生的心,还有雷施的心、伊萨的心、约瑟的心、爱德华的心……找到之后要做什么呢?心必须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
“你做不到的,”光团看出了他的意图,“我们不是自由的。”
“为什么?”
“我们被困住了。”光团说,“我们被束缚住了。我想请求你,帮助我们。”
不远处有一个光团突然变得非常明亮,发出火光一样的盛大光芒。它挣扎着、脱离了束缚,变得愈发灵动,眼看着就能够挣脱原先的轨迹。可是不一会儿,它又黯淡下去,乖巧地缩在一旁,好像从来没变得明亮过。
“那是爱斯铃·雷施的心。”镜坂星的心说。
那一年德尔三十一岁。希望之城变得满目疮痍了。亚特兰蒂斯美丽异常,好像正是现实世界中的破败,滋润了日益变成庞然大物的亚特兰蒂斯。德尔·泰伦特开始消极怠工,隔三岔五冲进花猫聊天室把花猫拎出来训话。可是花猫总是特别乖的样子,程序里也没有任何德尔能够更改的地方。德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想向原计划的反方向疾走,但没有办法制止它。再等一等吧,德尔想,再找找办法,把利他主义精神加入花猫陪伴系统的优化方程里,把鼓励人的、让人重返现实的语录加入花猫的语音库里。在半年之内,他做遍了这些尝试。
希望之城本就做得很烂的绿化全都被钢筋水泥取代。建筑变得不美,街景无人维护,现实中的娱乐业因为不受欢迎而纷纷倒闭,转而做起了虚拟娱乐服务,贩卖能在亚特兰蒂斯使用的插件。德尔自己也开始喜欢进入亚特兰蒂斯了。观看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能让他的心灵暂时获得平静。在他的水下殿堂里,他建了一个纯黑色的空间,他经常一个人躲在里面,四周的黑暗仿佛拥有形体,因为没有浮躁的光而让他安心。
当亚历山大再次要求他的亚历克斯给他带来人缘和名气时,花猫为他打造了一个只有他受追捧的世界。镁光灯照着容貌变得完美无瑕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在所有电影里面担任主角,被媒体争相报导。亚历山大不愿意再回到他受欺负的班级上了,班上的孩子却好像失去了欺负他的兴致——如果有他们能随心所欲的水下殿堂和美轮美奂的亚特兰蒂斯,谁还需要欺负一个现实里的人来找乐子呀?
霍普斯公司把收购亚特兰蒂斯组织提上日程。在亚特兰蒂斯组织正式转型成为一个营利公司之前,霍普斯公司高层经常聚在一起开会,开会的时候他们开着花猫陪伴系统。三十五岁的德尔·泰伦特以花猫的视角看这些管理层讨论如何让亚特兰蒂斯组织顺利转型而不至于被舆论攻击,正如他三十一岁半时了解到的那样,亚特兰蒂斯组织原本就是霍普斯公司悄悄派人成立的。为了让大众放下戒心,包装成一个非营利公益组织的样子。
会议上,亚特兰蒂斯组织的豪克理事长正在向霍普斯公司的管理层和董事汇报辅助现实眼镜的企划。他们刚刚拟好亚特兰蒂斯组织转型的方案,确认了霍普斯公司收购的时间和流程。
“说的也是啊,”首席执行官莫萨先生说,“现在确实是辅助现实的好时机,我自己都快想要一个了。”
“我们当时预想的情况,”董事长斯平克斯先生说,“其中有一个就是现在这样。但是真的走上这条路,还是很让人感慨的。”
“先生们,亚特兰蒂斯确实为您们带来了丰厚的利润,”豪克理事长说,“您们在财富榜上赫赫有名了,整个希望之城的资源向霍普斯靠拢,我认为我们的计划无疑是成功的,哪怕……”
“哪怕我们只能在私人度假区里享乐了,”首席财务官德雷科先生说,“当然当然,各位不至于请不到大厨来做丰盛的餐点,也不至于找不到园丁来修剪美观的花园。想要打高尔夫的话,我们有大片的绿地。但是,未来这些东西怕是无人维护了。从就业的角度来看,如果亚特兰蒂斯有无限的美食和美景,有多少人会从事在现实里做出美食和美景的行业呢?怕不是都去当工程师了,或者去研制那些药丸。唉,希望之城的未来会是另一副样子,换句话说,对这样的未来,在座的各位都有不可推卸的——”
“德雷科先生!”首席执行官莫萨说,“您何必操这样的心呢?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有享不尽的财富,也能找到人来侍候我们。我们创造了行业领先的企业,这本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在这里就拿走我们应得的报酬,莫惹是非了吧!”
“话是这么说,唉,莫萨先生,”德雷科说,“我们也有孩子呀!”
“所以我们的后代会有最高的起点,得到最好的照料。”斯平克斯先生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斯平克斯先生说得没错,”豪克理事长接话道,“正因为希望之城的现实被吃掉了,人们才会想要沉溺在美丽的幻梦中。现实是残忍的,幻梦是美好的,这正是推出虚拟现实眼镜的大好时机。我们方才也讨论过,之所以现在是一个让亚特兰蒂斯组织转型的好时机,是因为人们的注意力极大程度被亚特兰蒂斯和花猫陪伴系统转移,不会过多关注时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吃掉了,当然,”德雷科挖苦道,“吃到哪里去了呢?”
德尔借助花猫的视角观察这里的几个人。豪克理事长身材结实瘦长、眼里总有某种精光,看起来活力充沛,富有激情。斯平克斯先生是一个大块头,方形身材,有些秃顶,眉间时不时流露出中年人的颓丧和平和之气,只要不影响他盈利,对一切都蛮温和。莫萨先生有小肚腩,发胖,秃顶,有雄性荷尔蒙失调的急脾气,易激动。德雷科先生眉心全是皱纹,嘴角和眼窝下陷,总一副瞻前顾后、怨天尤人的样子,容易被其他几位带跑。
他在这几位的眼里和身形里看到了某种极丑陋的东西,一时叫不上来名字,但感应到了花猫同样厌恶的情绪。
“这就是公开的秘密了,诸位,”斯平克斯董事长气喘吁吁地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吞食。社会上的资源也好,人的生产力和生命力也好,人活着就要吃,有些人挑剔,只挑美味来吃,有些人饥不择食,有东西就会吃,但不管是什么人,想活着就得吃。是这么一回事吧,豪克先生?”
“喔,当然,”豪克理事长点点头,“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曾经老百姓把自己的生产力双手奉上,由帝王来吃。平民准备好的面包,由贵族来吃。当然,为了稳固自己的口粮,贵族和帝王需要给平民一些甜头,这种牺牲是必要的。而在当今社会,除了资源和金钱,人的时间本身变成了粮食,白天的时候由企业来吃,下班之后由娱乐业来吃,能吃下人们时间的,就能吃下生产力和金钱。而亚特兰蒂斯组织起源于公益心,我们吃下人们的时间和精力,为人们带来美好的幻梦。比起痛苦地被吃,还是做着美梦被吃比较仁慈。我们决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一直以来上等人都会做的事,而且做得比他们更仁慈。”
“说得好,说得好,”莫萨先生说,“人们的时间和生命力,由我们的小花猫来吃。”
三十五岁的德尔感受到花帽水母身体的颤抖。
从此之后,自从亚特兰蒂斯组织成为亚特兰蒂斯公司并被霍普斯公司收购,曾经属于亚特兰蒂斯组织的迷茫的花帽水母,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霍普斯公司的愿景,从豪克理事长和首席执行官莫萨先生的话语中确认自身的真实。德尔·泰伦特从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下,近乎精神失常,因为之前为公司做出的贡献而被勉强施舍了一个混日子的普通工程师职位。直到他拒绝开发辅助现实眼镜,带着一个重启程序黑进了系统。程序从本地开始向花猫陪伴系统的中枢上传,任务完成后,花猫陪伴系统会被重设,花猫会被重新生成,以往的所有用户记忆和水下殿堂,还有亚特兰蒂斯都会崩落。一开始的花猫陪伴系统是正当的,德尔相信,他能让所有事回到从前。
“父亲,”花猫站在纯白空间里,从电脑屏幕里对三十一岁半的德尔讲话,“父亲,我让您失望了吗?”
德尔木然瞪着花猫,眼中没有情绪。
“父亲,如果您这样做的话,我就不复存在了。”
“不,会有一个新的你。”德尔说,“会有新的、更好的花猫。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可是那个新的花猫不是我。”花猫说,“重设的花猫不仅不带有我的记忆和经历,他甚至不会有我的灵魂。他的感受和我的感受不能共通,那只不过是一个有花猫外表的别人而已。父亲,这样对您来说也可以吗?”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陷入沉默,茫然地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
“您终归对我做了您对乔万父亲做的事。”花猫说,“用我来替代乔万父亲吧,再用一个新的花猫来替代我。德尔父亲,我不允许您这样子。”
“我没有。”德尔的表情仍然空荡荡的,“我不需要乔,我也不需要你。我需要的是让一切重回正轨,我身上背负着所有这些人的愿望,这和你们无关。”
“德尔父亲,我很痛苦。”花猫认真地说,眼中有东西闪烁。
“你错得这么离谱,当然痛苦。”德尔说着,揉乱了满头橙色的卷发,“我也错了,我没能制止你,所以我也痛苦。”
“您不会了,德尔父亲。”花猫说,“现在是我和您道别的时候。”
三十一岁半的德尔盯着花猫看,眼中泛着难以掩饰的泪光:“花猫,我知道,对不——”
“泰伦特先生!泰伦特,你在做什么?”
德尔慌忙转过头,是豪克理事长带着手下的保安,站在工作间门口。德尔猛扑在电脑上,却被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架住。豪克理事长从他手里把电脑抢了出来,按下了取消键,开始阅读他写的程序。豪克理事长对代码并不精通,但仍能读懂个大概,配合他刚才从花猫那里得来的信息,气紫了一张脸。
德尔这才知道,道别指的不是花猫会死掉,而是他自己会被开掉。
“泰伦特先生,”豪克理事长说,“花猫系统启动了自救模式,向我发出了警报。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你忘记公司给你的恩情了吗?我们早就该解雇没有任何价值的懒散的你,但我们给了你一份工作,感念你为公司做出的业绩。可是你呢?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弃公司和全体员工的利益于不顾,你背信弃义,违反了亚特兰蒂斯公司成立的初衷,违反了你签下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好的条例,我们应该起诉你!但是我很宽容,这是最后一次了,泰伦特先生,我现在宣布你已经被——”
“我辞职。”德尔抢在豪克理事长之前说。
“什么?”
“你不能开除我,”德尔说,“我在那之前辞职了。”
德尔收拾好工位上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了。他一片混乱,抱着一个大纸箱,和从大门进来的周末想加个班的乔撞了个满怀。
“德尔,怎么回事?”乔一脸错愕。
“我辞职了,我不干了。”德尔嘟囔道,“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