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相师预告今夜有暴风雨,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回燕北,陆择洲把车夫从驾驶座上撵下来,亲自挥鞭驰骋。小伙子又气又吓破了胆,甩着鼻涕跟驷赛跑,殿下怀疑我的驾车技术缩水了吗?
“驾!”我的男孩坐在我的车上,本主不加速前进的话,恐怕会爆炸。陆择洲回头喊人,“李?大哥——”
“李侍卫另有公干。”一个旧部下应声道,“卑职在。”
我不记得支派他去做别的事。陆择洲的大脑稍加停滞,随口道:“去前面看看离皇城还有多远。”
狂风骤起,沙尘迷眼,老树的枯枝“咔嚓”折断,不偏不倚地砸中车辇旁边的空地。在车厢里面小憇的卿烻给外面大呼小叫的声音吵醒了,一掀帘子,车夫引马,陆择洲赶车,他打趣道:“太子哥哥鸠占鹊巢喽!”
车夫捂着嘴乐,瞧见没,人间自有公道在。
为了小祖宗不受颠簸之苦,我都如此下作了,你咋还冷嘲热讽呢。小心思勿用解释,只怕越说越掰持不清。“这几匹马跑得太慢,我找找原因。”
天亮开拔,除了中途打尖压根没停,千里马不是傻驴,正经要劳逸结合。下属委屈在先,也得替主子找脸儿,“人有水土不服,牲口随主子·性儿,多出几回奉差就调手了。”
“御马良莠找太仆,何必‘以身试法’。”卿烻揉鼻子,“哥哥的脾气怎地暴涨起来?”
一把子冷汗顺着车夫后脊梁淌下来,虎门无孬种,镇远大将军的孙子心明眼亮,再扯皮下去,恐怕连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殿下,术业有专攻,还是小的来吧。”
卿烻拽陆择洲的衣裳儿,“照顾我才是哥哥手到擒来的专攻。”
给你脸上贴金,舒服吧。陆择洲呲牙,全身的疲惫被贴心话一扫而光。穿衣穿缎子,收心收乱子。
一场虚惊,无祸浸透。贪得无厌害死人,循规蹈矩为上品。多派人手巡逻开道,清理路障,陆择洲滴水不漏地把马鞭子物归原主,“你继续,我口渴了。”
吃饭的家伙式儿抱在怀里,车夫像得了宝贝,哪个再抢,我就敢做下马石。
卿烻从水壶里倒了碗水,送到陆择洲手上,温柔得体地让人心里长香草。
就着他的柔颜,陆择洲将白开水喝成了琼浆玉液,三分惭愧,三分安适,四分甜蜜。心照不宣,彼此克制,感情绵长。
“我还是想要绳以法投奔京城。”卿烻眉心微蹙,“他那个生冷耿直的性子跟后母恐怕合不来。”
肚子里不要藏着事,开诚布公往往会事半功倍。
水喝干,陆择洲动作缓慢地牵住他的手,“没有后母一说,呼延榆关公主就是绳以法的亲娘。”
···
听完刺史和匈奴长公主悲欢离合的故事,卿烻躺在陆择洲大腿上咂摸滋味。慨叹世事难料,捉弄人的不光是老天爷,更有早该诛杀的万俟单于。暴虐龙没人性,把亲生骨肉的幸福当筹码,跟我陆王朝做交易。
绳以法老说给我报杀父之仇,这回好了,他只能食言,亲外孙弑血亲外公,天理不容。
做人不要跟命争,镌刻的定数,大罗神仙都更改不了。卿烻唉声叹气道,“横切竖剁,我是最幸运的孤儿。”
你要是孤儿的话,那世界上有爹有妈的小孩子都别活了。陆择洲捏着他的风池穴,幽幽道:“我的福星,孤独到众星捧月啊!”
“扯淡!”卿烻笑骂,我大约属扫把星的。
“嘎吱吱”,马车乍停,“回禀太子殿下,皇上派人接我们来了。”
储君出入皇宫设专属通道,没有横冲直撞的道理。
隔几丈远就有宫人在门洞照着甬路,光亮从薄纱窗映射进来,卿烻问道:“我们不去皇后妈妈那里呀?”
“长住不方便。”
全是女孩子,英俊美少年夹在其中晃来晃去,确实刺眼。
他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杂货摊上的稗官野史说皇城里有阴阳道,太监宫女死后走的道,它在什么地方?”
好端端的,提这钟事不吉利。陆择洲探身去拨宫灯的捻子,“我没理会过。”
“我明儿要是死了,被人抬出来也走‘阴阳道’吧?”
宁折不弯地煞风景,招呼吧,陆择洲瞪着他说:“你是桃花仙的后代,不堕落鬼,不进轮回。”
卿烻伸了伸舌头,红雨二代,所以长桃花癣,久治不愈型的。迄今为止,我也没得到哪些方面的仙人优惠待遇。
还有个不能直接面对的问题,我长生不老了,凡人的你怎么办,难不成未来的某一天让我看着双庆之年的太子哥哥死去吗?
“我不求与日月同庚,只愿与哥哥执手天涯。”
■■■
深宫如山,山中无日月,卿烻和陆择洲过得滋滋润润。太子上朝,他则看书学习,疲累的话,自有内侍陪着玩耍。浪漫晚间,二人花前月下倾诉衷肠完了又一起沐浴。
这天散了早朝,陆怀萦单独留下儿子训斥几句,“小卿烻才来宫里,生得很,你放松放松,多陪陪他才对。”
挨骂倒叫儿子心里异常舒坦,父王特批三天假,把俩人乐开花。饱睡一日,去璀璨寺吃斋念佛一日,再逛一天皇城。休息日安排得严丝合缝。
服侍卿烻睡下,陆择洲并无困意,他的四肢已经很久未有石化体征,难道慢愈了么?玄武青亦多日未见,得把他拘来问问清楚。
推开窗棂,刚要呼唤,却见大皇子坐在对面花园的玉石台阶之上,满身风尘,直愣愣地瞧着底下发呆。
“哥!”
自上次巡疆,陆择川就再没回来,此刻乍现,难道得到卿烻重新入宫的消息,日夜兼程飞奔回来的?老么大的一个男孩子出现在东宫,还就不走了,想防着天下人知情,等于用纸包火。
陆择洲提气,跃身而出的同时,又把那扇窗户给合上。来到陆择川近前,先见礼。
搀扶兄弟起来,陆择川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推心置腹地说:“父皇下旨要我快马加鞭返京的。”
陆择洲手按着石阶,掌心发凉,“朝堂一切正常啊。”
陆择川拍了拍弟弟的手肘,“为了扁沚大人的家事。”
陆择洲扶额,翰林院总领官扁大人的长子扁线是鸿胪寺的外交大使,贯彻执行“大国之臣当小国之主”的政·策·纲·领,向来以气势压倒邻国,埋下了诸多仇恨的毒根。
扁线出使大宛国,代表蕤瑛帝跟国王要一千匹汗血宝马充实御马圈。对方不舍得给,屁大点的国家,拢共能养几头牲口,都奉送给你,家底儿赔进去不说,事后我还拿什么做“宝马外交”!
双方争执不下,武德爆表的扁线越说越狂妄,“扣锁猥·琐地羞辱我陆帝国,大宛即行诛灭。”
蔫人出豹子,被挤兑到死路的怂货忍气吞声到一定程度,恶劣结果很难想象。整个使团无功而返地走至大漠深处时,叫一群恶狼野匪屠戮得清清爽爽。
“父皇命我彻查此案。”陆择川分析道,“大宛国的人不一定下狠手,也有可能知底细的人截胡,趁机挑拨离间。”
“绳倨野大人已离开刑部,剩下的旧班子需要新人哥哥吃力去磨合。”
陆择川的职场经历灵活多变,遭受锻造为基本生存法则。在空中抛来抛去的球,揉搓的是坚韧度。
“我会不遗余力地深入敌情,还扁家一个公正。”
呆宝宝一对,父皇拿根木棒子,牵条棉线,你俩就纫针。泱泱大国,亡个使节,叫事么?不是说人家孩子命如草芥,卿老将军的独子死在站场上,元凶万俟单于照旧施虐人间。
蕤瑛帝每走半步,都有缜密谋划,随着时间的推移,潮涌潮落,暗礁露出水面,年轻人自会知晓真相。
陆择洲依依不舍地把大皇子送到门外,“李悛武艺高强,让他到你身边助力吧。”
“那我就不推辞了。”陆择川欲走又停地说,“卿烻入太学,我可以常去看他吗?”
“多加哥哥照顾,我欣喜还来不及,省得小弟顾头不顾腚。”陆择洲按捺不住违心地说,“卿儿怕闷,他喜欢繁华似锦的地方。”
目送陆择川的身影消失于夜雾中,他的身子刚要回转,右臂忽然发痛,肉乎乎的肢体突地僵硬石化了。草!卿烻还在屋里睡着,玄武青不把血肉送来的话,怎么跟男孩交代?
陆择洲稳了稳心神,开始念咒,以往屡试不爽,今儿邪性,读了三遍,那只倒霉的黑色鸟就是不现身。
“玄武青——玄武青,快来!”
呐喊吧,兴许还能把赤衡真君招来。不给你坎坷,就不知道胜利的果实来之不易。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来者仙风道骨,威风凛凛。都这个时候了,主角也该压轴出场,小兵犊子废弃不用。
“真君——”陆择洲失声大叫,“救我!”
真君攥紧陆择洲已经失去活动能力的手臂,“我就是为此而来。”
“玄武青在哪儿?”您两手空空,没有新鲜的血肉,我的胳膊眼看就要报废。
“玄武青还在天庭值守。”赤衡真君展袖拂去陆择洲额角涔涔而下的冷汗。
“……”陆择洲想说话,可转瞬间的,右边的大腿变得麻木不仁,剧痛难忍起来。
“吱呀”,房门从里面推开,打着赤脚,衣衫凌乱的卿烻跑出来,“太子哥哥,你不去睡觉做什么,这个爷爷是谁呀?”
“卿儿……回屋去……”陆择洲险些扑倒在地,幸好被赤衡真君用袍摆挡住,“我在跟师父学气功。”
“那我就别讨嫌打扰你们。”卿烻给赤衡真君作揖,“请师父费心多教哥哥真功夫。”
赤衡真君慈祥地说:“太子勤学苦练,终究会修成正果。”
门扇合拢,少年留了条缝儿往外偷瞧。赤衡真君一口仙气拍过去,卿烻飘飘悠悠地躺到了床上。
“真君,小烻体虚,您莫要伤着他……”
“我没难为小精灵鬼。”赤衡真君提溜着他的脖领子朝天上飞升而去。
“我们去哪儿——”祥云掠过眼前,陆择洲看到下面碧瓦朱甍,门楣高挂熠熠生辉的牌匾:“逑婀娜宫”。
空旷寂寞的大殿中央有一口巨大水晶棺,晶莹剔透的碧水盛满其中,各色宝石铺在水底,令人眼花缭乱。
前几天他检验过建设项目的工程进度,怎么没查看到这般的房间布置呢?
赤衡真君打横把他放入水中,目光炯炯地对下面的青年说道:“孩子,忍住,再痛也不要喊出来,此劫难一过,你浴火重生在身后。”
“真君……好像我的手脚都不能动了。”
水质冰冷刺骨,陆择洲冻到胸口沉闷如石堵,肌肉逐渐消失,蚕蛹羽化成蝶,他却在羽化成石。我命不由我,谁在改写?
父皇。娘亲。卿烻。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由着泪水涟涟,亲人们的身影飘忽不定……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要治理国家,我要和卿儿比翼齐飞……”
死亡的恐惧,肉·体的灼痛让他昏厥,耳畔的声音吵吵嚷嚷。
“我儿忍住!”
“我苦命的儿啊……”
“你们把太子哥哥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