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半天路,渴死我了。”
讲话之人面颌方阔,腰悬横刀,看见清溪,一溜烟的跑了过去,埋头吨了几大口,才心满意足的用衣袖擦嘴。
紧随其后的人尖嘴猴腮,也是腰悬横刀,推搡着一个双手被缚的中年人,“嗬,就为了一个小白脸,让兄弟们摸黑下山,到处给他绑郎中,要不是...”
“欸,”那人朝那郎中呶了呶头,用眼神示他意祸从口出,推着郎中的人这才闭嘴。
躲在山后的四人难得一片和谐,随着山背的坡度席地而坐。
妘墨坐在最靠近坡顶处,迷药的药劲已到达顶峰,双目微阖,呼吸均匀绵长,像正在小憩,手腕翻转,紧握着那柄卷了刃的柴刀,刀尖笔直地抵在地上,似满月的弦弓,蓄势待发。
坐在一旁的少年,捂着被刀刃割伤的脖子,余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妘墨。少年不曾正规的拜师习武,但他和父亲天分极高,以前农忙结束后,总会自己琢磨些野路子的刀法,男人握刀的姿势看着轻松,没有十年的功力,根本难以做到,一般练家子就算模仿,也是形似无魂。
阿乔蜷着双腿坐在妘墨旁边,脑袋埋进臂弯,像一只缩在母亲羽翼下的鹌鹑,浅浅的鼻息让人误以为她睡着了。
只有妘墨知道,以这个女人的警惕性,绝不可能放任自己在危险的境地中丧失意识。她要真的晕死过去,也一定会在晕倒前咬着牙,扇她自己几巴掌,或者给自己划上一刀,作为最后一博。
“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卷曲的刀刃挂上血珠,可少年和黑面樵夫却垂着脑袋,恹恹的,一言不发。
“不说是吧?好,反正我俩晕过去也是任你们宰割,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痛快。”妘墨拎起少年的衣领,作势要往山顶走,却被樵夫抱住了脚。
他咧着嘴,似哭非哭,胸膛剧烈抖动,像刚从野兽的烈爪下逃命,惊惧欲裂。
“我说,我都说,你别把我儿带出去!会死的。”
妘墨手掌压在少年肩上,示意他坐下,冷冷的看着樵夫,用下巴朝着他先前的位置点了点,樵夫用手抚着胸膛,作拍灰状,几个呼吸后才一屁股挪了回去。
樵夫的脸,是长期劳作在农田的人,才会晒出的肤色。
“他们是妘家的私兵,那姓妘的去年先是以收成不够缴纳赋税为由,逼着大家卖了田,去当他们的佃农。稍有不从者,不出一个月,就会家破人亡。病死的,赌博欠债的,被拍花子卖了的....”
樵夫痛苦的闭了眼,那少年拧紧眉头,双目现出仇恨的目光。
“偏偏,你还报不得官。从胥吏到狗官,没一个是好东西!”樵夫朝着地面啐了一口,“签了卖身契,他们就会把男人们带走,每天让我们练刀练枪,不许回家....”
男人死死捏着裤脚,“男人走了,家里的农活全落在了女人身上,那么多田,干不完就交不上租子,明年怎么办?倒不如干上几票,带上婆娘往南方跑。”
少年想到家人,流泪打断,“爹!别说了!”
男人诉说的间隙,药力在妘墨体内被一股真气凝结,循着呼吸吐纳,排了出去。
头顶上方的谈话声再度响起。
“嘿,你个老头,还不快些走?磨磨唧唧的。送完你,爷爷还要给老张头送货呢。”他推了把郎中,还觉得不解气,刚抡起拳头,就被按了下来。
“和他置什么气,把人给打死了,在去哪儿弄一个郎中去?”
“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娃娃,鬼机灵的,上次抓了半天,无父无母,你说说,卖给富贵人家当养子,不比跟着当奴隶的爹娘强?要不是长得好,是全家村里最水灵的小孩,哪能有这造化?”
“这个孩子你是给了条生路,其他的孩子呢?都是从人家母亲手里抢来,卖给大户人家当下人,遇上好主子的,能当个书童,还能不愁吃喝,遇上脾气坏的,哎...”阔面男人重重叹了口气,“都逼死多少孩子妇人了?”
“嗬,你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真要论罪,田是我逼着他们卖的?赋税是我要涨的?罪魁祸首可是..”
“住嘴!口不择言,当心你的舌头”阔面男人瞧了一眼薛望,见他像根木桩一样立在一旁,这才又数落起来,“你多少给自己积点德,卖妇人卖孩子,还没娶妻生子呢,就不担心报应到自己身上?”
尖嘴猴腮的男人急了,“你才生儿子没..”,可看到阔面男人阴沉的面庞时,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不耐烦的摆摆手,“快些走,还赶着交货呢,今儿个王旬王大人家的门客来选人,我还赶着陪他呢。”
“妘大小姐最不喜欺负妇孺,背着她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早晚有你好果子吃!”
“呸!老子早看她不爽了,她一个女人,娇滴滴的,真要反,还不是兄弟们冲锋陷阵?凭什么听那娘们的?她是想学那杨将军,当一回女中豪杰,那也得亮出点本事来。”
“闭嘴!越说越放肆了。”睨了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男人半扶半推的接过老者,朝反方向走去。
少年眼呲欲裂,那孩子是他亲外甥,他十指死死的扣进土里,听见他们离去的动静,顾不上其他,大喊着“我杀了你们”,便冲了出去。
黑脸樵夫,一个八尺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眶,眼见拦不住儿子,心一横,抱着赴死的心态跟着冲了出去。
杀人易,难得是如何在满是妘家军的地盘上善后。
阿乔半睡半醒,脸颊泛起潮色,只觉得虚弱无力,偏生下腹坠痛,她痛苦的拧紧眉头,将脸埋得更深了。
感觉有人从身后揽她,她弓着背汗毛直竖,像炸毛的野猫,就算生了病,也不是谁都能来欺负几下。
“别逞强,你发烧了。”
温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弓着的背被一只宽厚的大手一下一下抚平,她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注入她的身体,暖洋洋的,让她舒服了一些。
接着这只手挪到她腹部,她像一只因受到惊吓拼命把自己卷起来的小蛇,被这只手一点点掰开。
“我不碰你,就给你捂一下。等上面打完了,我们还得和赢得那方较量一番。”
她这才缓缓展开自己,任由这只手隔着一层里衣,将温暖的力量传送过来。
“两位好汉,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郎中求救的声音传来,阿乔猛的睁眼,踉跄起身,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果然是薛望!
阿乔急道:“薛大夫,过来。”
“沈姑娘!”薛望看见熟人,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腰躲到阿乔身后。
“看来胜负已分呐。”妘墨负手走来,神采奕奕,全然不见方才的颓势。
眼见自己这方更占优势,阿乔也挺着腰杆,而父子二人既不害怕,也无杀了仇人的喜悦,反而是一脸愁容。
“你们走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妘家私兵都是六人一同出行,另外四人,估计不久就会寻过来了。”少年沾满腥血的手臂在颤抖,垂着脑袋,“爹,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没有喝过城头刘家酿的金汾酒,也没吃过张记酒楼的酱鸭,咱攒的钱,够去好好的生活下半辈子了。”
“臭小子,你说什么浑话?”樵夫雾着脸,一巴掌拍在少年头上,“咱们这就下山,把人给救出来,一起走!”
“这山里全是妘家的兵,平白死了两个人,他们肯定会满山搜人,没人顶罪,逃不出去的。”
阿乔快速串了一下前因后果,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这对父子,他们选的这条路,迟早会和妘家巡山的私兵碰上,二人免不了一场苦战。
她瞪了妘墨一眼,都是他选的好路,这下别说给杨玥报信了,直接把自己给送贼窝里来了。
妘墨两手一摊,表示无辜,他怎么知道妘家把兵藏在此处。他确实姓妘,但是远的不能再远的旁支。
父子二人还在为走不走争执,妘墨突然出声:“别吵吵了,要我说,咱们不如把剩下四个一起杀了,”他依次指过站着的三人,独独忽略了薛望,“我们,扮成他们,带着郎中下山。”
父子二人相视一望,樵夫率先开口:“我叫全二,这是我儿子,全熙,两位怎么称呼?”
“在下崔墨,做些小买卖为生,这位,”妘墨扭头笑眯眯的看着阿乔,“是我高价买的丫鬟,懂功夫,叫小翠。”
阿乔气的直翻白眼,知道妘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实在没想到,这人能无耻到,连假身份都要占个便宜。
“幸会!”全二抱拳行礼。他知道这位崔姓商人未说实话,但江湖行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无甚利害,无需揭穿。
“那就辛苦全大哥和这位小兄弟,把他俩的衣裳换上了。”
妘墨指着地上的尸体,死状有些不忍直视。
全姓父子方才完全凭着一股狠劲搏斗,抓挠踹砍,都用了一遍,衣衫不仅被撕开了几个口子,还浸透了腥血。
所以这衣服,他是决计不会穿的。
快速处理好地上的尸首,换上衣服的父子找了个显眼处,大喊救命,把剩下四人引来。而阿乔、妘墨、薛望则躲在暗处,伺机出手。
阿乔趁机溜到薛望身边,问道:“他们全氏父子的村子,遭了那样的祸事,江逸不在了...吟水村...可还好?”
“劳烦沈姑娘挂念了。”薛望对着阿乔行了一礼,“村里一切安好。今年的赋税咱们已经交上了。”
阿乔想起,她就是在距离县衙门口不远的面摊初遇的江逸。
那时的他,一身粗麻布衣,赶着牛车,儒雅又疏离,流露出与本性不符的精明算计。
见他的第一眼,她莫名想到了沈清荇。她和沈清荇虽在同一屋檐下,一年内讲的话却不过百句。但她觉得这样的男子,怎么也该像大哥那样,与书墨为伍,而非在这油污之地,吃尽人情冷暖的风霜。
可就是这样的温润的人,挑起了那么大的担子。
百亩的田庄,千人的生计。
吟水村就像一个小小的桃花源,与世隔绝。
每家院儿前,都种满了桑□□蔬,就连寡妇也能找到活计讨口饭吃。
在临泽时,她还怪他怎么是棵墙头草,为此没少与他暗中赌气。明面上与葛家往来,暗地里却为了仕途帮沈老爹到处买布。
当官就有那么好么?好到要拧巴着心与自己过不去?
她看得出来,江逸像一块被正在拧水的抹布,就算抖开晾晒,也皱皱巴巴的,很难看。
现在来看,若非这棵墙头草左右逢源,小小的吟水村,怕也像樵户父子的村子一般,早化成了人间地狱。
活在里边的人,烈火油烹,生死不由己。
她这是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守护二字所代表的责任。
她也是头一次,想飞到一个人的身边,将那扭曲的褶皱,借着阳光一点点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