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透着一股清新气息,午后阳光和暖,却不炙人。应如是进安王府时,天色尚未沉,院中栀子开得正盛,一丛丛雪白,衬得青砖碧瓦益发静谧。
她步子轻慢,进门时只道:“我带了几样药膳,试试你胃口。”
沈行之已在榻边等她,小春子正将一盏药换下去。他靠坐着,眉间不动声色,神色却比昨日好些许,唇色也略红了些。只是眼睑下隐隐浮着一层青黑,显见一夜未安眠。
他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怀中食盒上,眼神动了动,却并未开口。
小春子低声说:“王爷今儿歇得不算好,您来得正是时候。”
应如是点点头,唤他出去:“我同王爷说会儿话。”
待屋中静了,她才慢慢放下手中食盒,转身在他对面坐下。
沈行之却并不急着吃,只是看着她,像是在酝酿什么。片刻后,他嘴唇动了动,艰涩地问:“……昨、昨日……苏、苏箴言……”
他声音低哑,吐字不清,像一块沉石在水底翻滚。他顿了顿,又费力接下一句:“……她……她找你……作甚……”
话虽断断续续,却极认真。他盯着她,目光清亮之中,藏着一丝不安与迟疑。
应如是一愣,随即低头理着袖口,没立刻答话。
沈行之便静静看着她,仿佛能看透她此刻的犹豫。她没躲避,也没立刻搪塞,只是片刻沉默后,缓声道:“你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动作极轻,如怕惊动什么。
她垂下眼眸,像是在思考。那姿态不像惯常说笑时的她,更沉静几分,眉眼间竟有了些少见的犹疑。
他见她许久未语,眼神微黯,嗓音沙哑又重复一遍:“……是……不能说的事?”
这一句说得比方才还轻,几不可闻,像怕自己问得太多。
应如是抬起头来看他,那一刻她眼神里藏着几分复杂。
“不是不能说。”她轻声道,“只是我不太愿意说。”
沈行之垂眸不语,手指缓缓收紧,藏在袖中微颤。他原以为她会敷衍一句“无甚要紧”,或干脆转移话题,未料她竟愿认真回答。
他不敢催,只静静等着,眉眼间却隐约显出一丝倦意,和……不自觉的在意。
应如是静静看了他一眼,神色淡定,却不像平日那般从容。她指尖缓缓摩挲着膝上的衣襟,像在斟酌言辞,良久才低声道:
“她是奉太子之命来的。”
沈行之眼睫微动,整个人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肩背仍挺直,却几不可察地僵了下。
应如是语气平静,但那平静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厌倦:“太子想让我嫁入东宫。”
话音落地,室内仿佛沉了一瞬。
沈行之唇角轻轻一动,仿佛想问什么,却终究没出声。他视线飘忽了片刻,才又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艰涩地低声问:“……她……怎、怎说的……”
“她说,愿意让出太子妃之位。”应如是语调依旧克制,“让我为正,她自为侧。”
说罢,她并未立刻观察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将手收回,轻轻合上食盒的盖子。动作极慢,却显出几分按捺。
沈行之久久未语,呼吸似乎乱了一拍。他眼神里浮起难以掩饰的复杂,震惊、错愕、自卑,甚至有一点点荒唐的……嫉妒。
他当然听得懂这话意味着什么。
苏箴言愿意让位,那是因为身份不如。而应如是若嫁东宫,便不仅是正妃,还是将来母仪天下之人。
他喉咙像哽住了什么,半晌才低声问道:“……你……怎说……”
他的语调轻得像在试探,又像怕听见答案。指节在膝上微动,整个人虽未动分毫,却像被一寸寸掏空。
应如是终于抬头看他,目光平静,不带笑意,却也不冷淡:“我说我不会答应。”
沈行之怔了怔,睫毛轻颤,像是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却又立刻意识到这份“松懈”本身有多卑微。
他抿着唇不语,目光避开她,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烫。
他不是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若她真应允入东宫,他连指责一句的资格都没有。她如今不答应,或许是因他,或许也不是。但无论是哪种,他都无从追问。
他低声“嗯”了一下,连眼神都垂下来。
应如是看着他,忽觉胸口发闷。他这副克制又敏感的模样,总让人心生怜悯。她轻声补了一句:“她说得确实认真,我也认真听了。但听完,只觉得可笑。”
沈行之听见这话,眼神动了动,却没转过头看她。
窗外风过,簌簌拂动枝头栀子花影。她看着他的侧脸,喉咙里似有一句话要出口,却终究没说出来。
沈行之仍未抬头,眼睫垂得极低,像极了风中摇曳的影子。
他并非不能接受这世上的荣宠与权势是她应得的,他只是……不知自己该如何在她的光亮里自处。
他说不出话,只因舌头已然迟钝,心却更沉。
应如是沉默地看着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起了那只被他不经意搁歪的茶盏,慢慢替他摆正,又替他理了理披散在肩的轻衫。她的动作轻得像风,指尖带着些微药香,不知怎的,竟像有些温柔。
“我没答应,”她语气比方才更柔软,“不仅是因为我不愿,也因为,我不稀罕。”
沈行之怔住,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她,神色间一丝迟疑还未散尽。那目光里藏着某种近乎痛苦的压抑,不是为了她不肯嫁东宫而喜悦,而是对“自己值得被她拒绝东宫”的怀疑。
“可你……你……”他试图开口,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舌尖像打结,“我……如是,我……我不是……不是……”
应如是看着他挣扎的模样,忽然低笑了一声。那一笑无声却不轻佻,反倒像是心头一根弦被拽断,带着点点哀意与无奈。
“你不是谁?”她问,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沈行之愣住,嘴唇动了动,却一句也答不上来。
她便不再逼问,只慢慢靠近了些,语气近乎温言:“沈行之,我不是不知你想什么。可你再这样想下去,我总得把你脑子也治一治了。”
他怔在原地,喉结滚了滚,像在极力抑制什么情绪。
她声音温和,却句句直指他心底:“你是不是觉得,我该嫁个身体健全、前途无量的?觉得你如今既行不得路、握不得兵,连说话都费力,说到底只剩副‘我怜你’的可怜模样?”
沈行之一震,面色微白。
她看着他,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圣人。”她道,“可我从来都没想过因为你如今的样子,就该将你从心里剔除。”
这句话落地,他像是被什么砸中般,整个人微微一晃,手指僵在膝头。
应如是站起身,像是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也不是想你感激,”她顿了顿,“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是谁都能心软的。”
沈行之望着她,眼里映着她逆光而立的影子,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落泪还是该低头。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药膳记得吃完,别让我白跑这一趟。”
说罢,她抬步出了屋。
门扇掩起的那一瞬,沈行之仍然没有动。他望着那扇门,像望着她背影远去的声音,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叫她。
他只是将手指轻轻收紧,缓慢地,像怕惊扰了自己心头那一点未曾言说的悸动——
她说不是谁都能让她心软的。
可他听出来了,她心软了。为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