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的门前,天光已经斜落。
应如是自安王府回返,马车刚驶入府前青石巷口,芷香便低声提醒道:“姑娘,老太太让人把老爷、几位姨娘、应姑娘都唤去了正厅,说是……等您。”
应如是垂眸理了理袖口,声音淡淡:“都在?”
“是。”
芷香犹豫了下,低声补了一句:“奴婢听说老爷一早便在等,脸色不太好。”
她“嗯”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只让车夫将马车绕进后门,不再从前堂绕路。她换了身常服,不施粉黛,只戴一枚素簪,眼神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芷香却觉得她与往日不同了。
像极了出诊归来时那种疲惫而警觉的神色,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亲手描过的边界上,既不后退,也不回头。
等她跨入正厅时,厅中已然落座整齐。
堂上主位坐着老太太应氏,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压了金边的素袍,眉眼冷峻。在她下首,应商已落座,神色肃冷,未说话,手中茶盖微掀,似是在克制。
再往旁是应如烟,身着妆花织金缎衣,神色娴静,唇角挂着浅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两旁还坐着三位姨娘,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却分明兴致不浅,眼神时不时朝她扫去,等着看她如何收场。
她站定,向老太太与父亲一一行礼:“祖母、父亲。”
老太太应氏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让她坐:“你还有礼数,倒还记得自己是应家人。”
应如是并不恼,语气如常:“祖母说笑了。”
应商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如是,今日葬礼上你当众替沈行之披衣、搀扶离场之事,宫中已有传闻。”
他顿了顿,看她一眼,“你可知那是何等场合?你如今是郡主,更应明白举止分寸。那是国丧,百官列阵,你如此行径……可知你代表的是谁?”
应如是不疾不徐地答:“应家。”
老太太“哼”了一声:“知道是应家,你还敢当众搀扶一个病王爷?你是想将我应家女儿的名声,都赔给那个半死不活的人么?”
她这话一出,三位姨娘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与附和,其中一人笑意浅浅:“老夫人说得是。再怎么怜惜旧情,也得看场合不是?郡主若真心疼那位安郡王,也不该当众——”
“住口。”应商冷声打断。
厅中顿时一静。
应如烟低头垂眸,手中绢帕轻转,不置可否。
应如是却神情未变,只低声开口:“那若我不扶他,等着他在百官之前摔倒、出丑、惊动皇上,是否更为妥帖?”
老太太眉头皱起:“你此言……未免强辩!”
她目光锐利,“你如今是郡主,岂可为一个宗室废人动情动形?莫说宫中人等如何看你,你这样做,皇上不罚你,已是天大的恩典!”
她说到这处,语气已是恨铁不成钢,“你是太傅府嫡女,不是江湖游医!行事怎如此胡来!”
应如是眼眸低垂,语气未有丝毫浮动:“孙女知错。”
她语气沉静,像是承认了什么,可她的站姿却毫无一丝卑软之意。
她从不辩,也从不低头。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如她当日在春宴上面对京中女郎的猜忌。
她太清楚了。
从她披上那件斗篷起,很多东西就不可能退回去了。
*
厅中沉默片刻,气氛像是落在一口紧闭的铜鼎中,沉甸甸地压着人心。
应商缓缓抬头,望向应如是。他的声音虽不高,却极具压迫:“你当真以为皇上赐你郡主,便是纵容你恣意妄为?”
“不过是谢皇后亡后,朝堂震动,他需要有人安抚你罢了。”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冷峻,“他若真的要罚你,只一句‘仪制有违’,你可知后果?”
“你这一举,险些将我应家陷入非议之中。”
应如是没有反驳。
她只是平静地站着,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老太太看她这副模样,更是气得手中佛珠都没转动:“你以为你是郡主就能无法无天?若非你母亲是谢家人,如今你早被赶出应家,哪还有你在这儿站着回话!”
她声音冷厉:“就算你是谢家嫡外孙女,也得守应家的规矩!从未有女子能当众扶王爷出场,你就是她的外甥女,也不能乱来!”
一旁的二姨娘顺势轻笑:“如今也难怪京中说郡主一向大胆,敢在国丧场合行私情之举……”
应如烟眼中一抹狡黠,低声道:“祖母、父亲也莫太苛责了,妹妹自小就这般性子——心直口快,不拘小节。说到底,她也是好心。”
她这话不轻不重,仿佛是在为应如是说话,可落到老太太耳里却更显不顺:“正因她从小没人管教,才养得这般无法无天!也难怪……”
她没说完,却冷哼一声,将话按了下去。
应如是垂下眼眸,唇角没动,像是一座被风吹过也不留痕的雪山。
她知道这一场,她若顶嘴,便是忤逆;她若顺从,便是胡闹。
所以她只是沉默。
不言语,便是最利的刀。
良久,应商忽然轻声道:“如是。”
他第一次不带怒气地唤她。
她应了一声:“父亲。”
应商声音低沉,却明显按了分寸:“为父既已请辞太傅,往后不再执东宫之政,外间纷扰,终究要与你无关。”
“你既已被赐郡主,日后若想安稳……便收一收心性。”
“沈家之事,不可再涉。”
应如是抬起眼。
她一字一句地听进去,眸色平静得像镜子里掀不起涟漪的湖水。
半晌,她轻声道:“女儿知道了。”
这句“知道了”,说得温和,却不温顺。
她没有争,也没有应。
只是像极了某种极熟练的“应付”。
老太太皱眉:“你若真的知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好好反省!”
应如是微微一笑,向几人福身一礼:“是,孙女告退。”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她背影笔直,一步一步,既不急也不怠。
厅中众人望着她那道身影,竟无人出言再留——她既走得沉稳,便无人再能拽住她。
只剩老太太怒声一句:“都看到了?这就是郡主的气派!”
没人应。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风波——她看似退了,实则从未服软。
她的“反省”,早在他们开口之前,已经做完了。
而结论是:
她不会改。也不会停。
*
应如是走出正厅时,院中已隐约有夜风起。
天色未暗尽,院中灯火才初燃,远处廊角几处人影散开,显然方才在厅外偷听的下人们,听见她脚步声,纷纷低头避开。
她却连看也未看一眼,只缓缓往自个儿院中走去。
身后无人追上来,也无人再出口叫她停步。
那正厅里的气氛,就像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走不到共识。她说她知道,他们也知道她不会真的听从。
只不过她现在是郡主。
——是皇帝亲封的郡主。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说不出口的屏障。
老太太虽怒、应商虽恨,几个姨娘纵有闲话,应如烟也再怎么看不惯她,到最后都只敢在厅中拐弯抹角地讥讽几句,不敢真言厉色。
因为从她踏出宫门,皇帝赐下一道明旨时,她就不是从前那个“太傅府的嫡长女”了。
她是郡主。
是先皇外甥女,是今上眼中“谢家之嫡”的代表。
连她父亲应商那般刚正之人,在今日都不能再以父命压她,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再涉沈家之事”。
而她不过回一句“女儿知道了”,就能堂而皇之从厅中脱身,任谁也不敢多追一步。
她手中无兵、无权、无党,可那一纸“郡主诏书”,就足以护她从朝堂到宫闱、从礼数到规矩,寸寸免责。
这就是帝心的分量。
她走在小径上,步履极稳,芷香在后小声道:“姑娘,您是不是还生气?老爷那边……”
“没事。”她头也不回,“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
芷香一怔:“可他们是担心您……”
“他们担心的,从来不是我。”应如是轻轻一笑,语气温温的,却冷,“他们担心的是应家的名声,是朝廷上的眼光,是太傅府女儿不能太亲近沈行之。”
她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轻轻道:“但如今我是郡主。”
“皇帝亲封的。”
她声音并不高,听上去甚至有些冷静得过分,可芷香却听得心头一震。
——郡主。
不是应商的女儿,不是老太太的孙女,也不是应家的“嫡长女”。
那是皇帝亲手赐下的身份,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唯一一层外壳,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她并未拿它去耀人,可那光芒一出,所有人都要退避三舍。
她已不再是太傅府里那个可以随意被喝斥、被规训的女子。
这一日之后,她出入安王府不需再请父命、拜母仪,也不需为任何人的眼光所困。
皇帝已赐她身份,那她便可以堂而皇之,做她该做之事。
哪怕是走进安王府的暖阁,哪怕是搀扶那个一身狼狈、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沈行之——她也不需解释、不需遮掩。
她只需一步一步,走得稳,走得明,就足够了。
*
当夜风拂过廊角,天色终于暗尽,月色未明,应如是却已回到她自己的院中。
她倚在窗前,望着天光发沉的远空,手指慢慢摩挲着桌上那枚郡主印玺,唇角含笑,眼底却冷得很。
他们想让她识大体,顾礼法,避嫌疑。
她偏偏不。
她不是那个必须听命行事、步步规矩的应家小姐了。
她如今,是一个可以选择自己要靠近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