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醒得很早。
鸡鸣初过,天光才在窗棂边透出一丝亮白,檐角还挂着一滴未落的露水,屋中却早已有了人影起身,着衣、净面、拨开帐幔、拢发成髻,一切都极安静。
她坐在镜前理发时,芷香还未起床,院中除了炉火偶尔跳响,并无声息。
她一向不早起的。可今日不一样。
今日本该是她去安王府,为沈行之继续做语言训练的日子。
昨日初训结束之后,她虽言“每日练习”并无强求之意,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早就打算亲自督着他练。那人说话时气息不稳,舌根轻颤,协调不足,如不日练夜练,极易错过语言系统尚可发力的窗口期。
再晚一些,他就真的只能用眼神交流了。
她昨夜回府之后翻了三本医籍,又重写了一整套针对“舌前肌群与口唇功能”恢复的发音训练方案,甚至画了几张简图,要做成发音板带去。他如今不光说话难,吞咽功能也开始下滑,再加上刚从急性肺炎中恢复,不可耽搁。
她一边写,一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作为医生的敏感与谨慎,与他是何人无关。
可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
她在桌案边坐了一整晚,早晨还打了水洗了头发,甚至破天荒地用了点香。
她不愿承认,却已经隐约期待今日再见他。
想看看他好些了没有,想听他再发几个音节,想看他是不是还会在她面前竭力挺直腰背、怕她看见自己软弱的样子。
她一边将发簪插入发髻,一边目光落在案上那叠重新整理好的医案,神色专注得几近冷静。可这冷静里却藏了一丝说不清的急躁,像是等着某个牵动她思绪的人一出现,她就能顺理成章去见他。
可她才刚穿好衣裳、唤芷香过来烫发角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门帘一挑,芷香的声音带着压低的紧张:“姑娘,长春宫来人了。”
她神色顿住,语气比她想象中更平稳:“谁?”
“……皇后娘娘,请姑娘入宫问安。”芷香低头将一张黄绫宫帖双手递上,“是长春宫内使亲自来传的,说……即刻动身。”
空气仿佛顿了一拍。
她接过宫帖,指腹刚一触到那笔墨墨迹,便感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凉意。
黄绫烫金,墨迹清新,不像是宫中寻常随意发出的请安诏帖,而更像是一道落在棋盘上的标记:你是谢家侄女,你是应家嫡女,现在该你上场了。
她垂眼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将那张宫帖折好放在手边,目光淡淡落在桌上那一叠药案上,片刻后才转身吩咐:“不去了。”
芷香愣了愣:“……姑娘,是说安王府?”
她声音淡淡的:“告诉小春子那边,我今不去了,明日再去。”
“是。”
“医书和口舌板也收一收吧,先留着。”她说完这句,又轻轻把那叠纸拾起,整整齐齐归拢进木匣。
她没有露出什么情绪,连眼波都不多动一寸,只是抬手拨了拨袖口,像是在理一件不得不应对的外袍——这件袍子叫“身份”。
她的身份不是医生,不是病人旧识,不是陪练的姑娘,不是喜欢沈行之的人。
她是太傅府嫡女,是皇后亲外甥女,是这个京城中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人。
应如是一语未发,起身往里屋走去,换了一件颜色沉稳的罩袍,又取出那枚只在节庆时佩戴的云凤金钗,簪在发髻正中。
她站在铜镜前看了一会儿。
镜中女子衣袂稳妥,妆容得体,唇角未笑,眼中无波。
她忽然想起,自己穿越至今,还从未真正见过谢存蕴。
那个所有人口中都说“端庄、持重、冷静”的皇后,那位曾是她母亲亲姐的姨母,在她醒来之后,一次都没有主动召见她。
如今却在她刚刚接近沈行之、在太傅刚回朝、在皇帝刚问起她的名字时,第一时间伸出手,将她唤入宫中。
应如是轻轻勾了勾唇。
不是冷笑,也不是无奈,而是带着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悄悄藏起了一场来不及回头的挣扎。
*
长春宫内炉香未散,帘幔静垂,氤氲的檀香浮在半空,连光线都显得柔软。
谢存蕴坐在炕榻上,面容温雅,一袭浅杏宫衣,衬得整个人仿佛真有几分姨母的慈和。她身后不设屏风,也未另起外殿,那些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皆屏息凝立,仿佛殿中只有她和应如是两人。
应如是从容行礼、落座,听她唤“如是”,唤得极自然,语调带笑:“你母亲在时,常念你聪慧。如今再见,果然出落得极好。”
应如是垂眸道:“娘娘过誉。臣女自愧不及先人之贤。”
谢存蕴笑了,语气和缓得像在重叙旧情:“你母亲在谢家时,最是细心沉稳,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
应如是静静听着,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意。
谢存蕴说这话,说得真挚又随意,像是多年未见的姨母终于有机会与姊妹之女相认,但应如是却知道——这份“亲厚”,来得不合时宜。
她醒来至今不过月余,皇后未曾问讯一句,如今太傅甫一归京,皇帝便立刻召见太子、提及应家,而谢存蕴就“适时”召见她,显然并非一时关切,而是刻意安排。
太子与应家的走近,已引起了皇帝疑心。此时皇后主动唤她入宫,表面亲近,实则是为了向皇帝示意:谢家并未真与应家暗通款曲,若真有什么,那也光明正大,由她谢皇后出面牵线。
谢存蕴一边端着茶盏,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这宫里,最怕的就是人心离得远。你母亲走得早,我又一直在宫中,少与你亲近,如今总该补一补。”
“你既是太傅嫡女,又是我外甥女,还是太子的表妹,如今年岁渐长,宫中该记得你的模样才是。”
她话说得轻,可句句都有锋芒。她在立身份、定位置,也在宣示:你若识时务,我谢家不拒;你若妄动,则是应家不识高低。
应如是温声应道:“臣女不常进宫,礼数疏忽,实难与宫中贵人相比。今蒙娘娘召见,已是不敢当。”
谢存蕴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温柔一笑:“你可知,为何我今日要见你?”
应如是一顿,答得干脆:“娘娘垂怜,臣女感激。”
谢存蕴未点破,只慢声道:“我听说你近来在太傅府中研习医术,连安王殿下那场病,也是你开方?”
“偶学而用。”应如是仍旧不卑不亢,“臣女未敢妄称医者,见病人急重,遂冒昧诊视。”
谢存蕴看着她,手指轻轻敲着茶盏盖沿,语调仍旧温和:“你既为应家嫡女,也该知自家立场。”
应如是略一点头:“太傅行事一向清正,臣女亦以规矩为先。”
谢存蕴不再说话,只垂目抿了一口茶。
那一下极轻,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化,却让应如是几乎能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这杯茶,是她演给皇帝看的。
她在等她将这场“亲情相见”的消息传回应家,再让皇帝知晓:她谢家对应家之人,并无设防之意,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藏私,不结党。
至于试探是否得手——还得看应如是回去之后会不会开口,会说些什么。
而她若不说,也算一种回答。
谢存蕴放下茶盏,又换回那副温婉的模样:“如是,你既是谢家人,也是在宫外长大的,不受拘束是好事,可该明白何为边界。沈氏,顾家个个都不好碰——你母亲在时,最明理,你将来若想安稳,也该如此。”
应如是低头答道:“臣女谨记。”
她这答得极稳,也极淡。
谢存蕴微微一笑:“那便好。”
两人间再次沉静下来,只听得远处春鸟啼声幽幽。
谢存蕴轻叹:“你若愿,日后常来长春宫坐坐。”
应如是再次起身行礼:“谢娘娘厚恩。”
她知道,这场召见至此,已算落幕。
*
宫车驶出承天门时,日头已偏西,天色却仍亮得很,春日午后的暖意未散,朱墙映光,影影绰绰地落在车窗帘上。
应如是坐在车中,手里还捏着那封谢皇后亲手交给她的信,指节不觉收紧。她看似神色平静,实则脑中还在飞快回放方才在长春宫中的每一句话。
谢存蕴确实什么都没明说,可她也确实什么都说了。姨母姿态、家族牵连、太子身份、安王病情……一字一句,皆有分寸,轻描淡写里尽是刀锋。
这等招式,说是亲情,还不如说是钓鱼。只不过诱饵裹着糖衣,看上去温情款款,入口却未必甘甜。
应如是靠在车壁,微微叹了口气。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这皇宫里到底有没有一个长辈是真的想看看她这个“外甥女”的?哪怕只问一句吃没吃饱,穿得暖不暖,也好过只惦记她“站哪边”。
不过她也就心里想想,面上仍是安安静静。
车轮行至太傅府前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光。日头正落,不算太晚。院门前两个守门的仆人看见马车已缓缓行近,正欲上前接驾,车中却传出一道轻声吩咐:
“转东,去安王府。”
芷香一惊,在旁小声问:“姑娘不回府了?”
“回什么府?”应如是淡淡道,“天还早,回去也是坐着空想,不如去干点实事。”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抚平衣襟,顺了顺袖角。语气听着随意,眼底却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绪翻涌。
她原本今早就该去安王府,是谢存蕴一句“常来长春宫坐坐”将她叫走,打乱了她原定的节奏。
如今宫里的场子走过了,外头这边的事,倒该续上了。
她自己都没太细想为什么不愿耽搁到明日。只是心中隐约有种奇怪的直觉:沈行之那人,不会轻易开口求她第二次。
既如此,她便得自己过去。
帘外风声微扬,车轮辘辘。安王府的檐角,已渐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