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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还是沈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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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初,天光才刚亮透,应如是便到了安王府。

她并未提前递帖,也未让人通报,依旧是前日那件深青外衫,里头只穿一袭浅色半臂,头发挽得极简,脚下步履轻缓,似出诊惯了的人那种熟稔的冷静。

小春子早在门外守着,一见她来,立马迎了上去。

“郡主,您来得早。殿下已经醒了,刚用了些稀粥。”

“他今天说话如何?”她问。

小春子踌躇了一瞬,仍道:“比昨儿清楚些,能应三五句话,就是音发得有些慢。”

应如是点点头,没有停步。

等她走进寝殿时,沈行之已靠坐在榻上,披着一件墨色鹤纹氅衣,发丝半干,眉目清冷。他抬头望她一眼,眼神极轻地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也不多言,只在案边放下药箱,从里头取出一只细薄的木板,又从药袋里抽出两张新裁的舌肌操练法,顺手摊开在几案上。

她转过身,看了沈行之一眼。

“起来。说几句话。”

沈行之下意识坐得更直了一些,双手撑在膝头,微微点头。

“你昨天发音不清,我检查过,舌面尚未彻底僵硬,音调可控,气息也稳定。若能及时练习,未必不能稳定下来。”

她说着,将那片小木板递过去。

上头刻着几行常用基本音:“啊、伊、呜、鹅、诶、哦”等等,都是她精心挑选的练舌音节。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啊’音拉长,嘴张开一点,舌根不动,气从腹部走。来,跟我念一遍。”

她站在榻侧,神色沉稳,像对待一位普通门诊病人那样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沈行之望着她手中的字板,点点头,低声道:“啊。”

声音很轻,气息足,尾音却稍显偏短,像是喉咙未完全打开。

“再来。”她不疾不徐地道,“你这个发音是用喉音拖出来的,不是气音,舌根没动。再念,慢一点。”

他轻轻吸了口气。

“啊——”

这一次,尾音被他刻意拉长,声音也比前一声更圆润些,只是咬口还是略紧。

她却没挑错,只淡淡道:“不错。可以继续。下一个,‘伊’。”

“伊……”他说得慢极了,唇型没摆好,出来的音偏成了“衣”。

“咬齿,再来一遍。”

“伊。”

她点点头,把木片翻面,又指了几组双音:“现在念‘妈、波、的、他’,慢,咬字要实。”

沈行之听话地开口,声如其人,沉着又压抑。

“妈……波……的……他……”

“‘波’字舌位不对。你舌尖藏在齿后,容易含糊,要打直点,像拨水那样。”她不等他自己纠正,已上前一步,俯身抬起他下颌,用指尖轻轻按住了他下巴正中。

“嘴张大点。”

沈行之怔了一下,嗓子动了动,却没说话。

“来,再念一遍‘波’。”

她的指腹很稳,落在他下颌时带着一丝细微的热度,却不容回避。

他咬了咬牙,低声开口。

“波。”

“声音轻了,气往鼻腔走了,你再用力点。”她微调了一下他的下颌位置。

“妈、波、的、他。”

“的”字咬得不稳,他又念了一遍。

她站着没动,一句一句让他重复,时而点头,时而轻轻皱眉,整个人透着一种专注、简练、异常沉静的气质。

她是专业的,尤其在这类神经康复干预方面,她比普通医生更清楚早期干预的重要性——特别是面对ALS患者,一旦语言系统开始退化,想再逆转,几乎不可能。

但沈行之的状态还远未到那一步。他能说话,能咬字,只是发音模糊、速度慢、下颌力量薄弱。他还可以练。

她可以救他一程,至少保住这张口,保住他说“我不甘心”的权利。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喉头轻颤,气息断断续续地从齿间挤出,所有情绪被她藏在临床训练的标准术语之后,像掩在脉案下的一行冷字。

她是大夫。

她不能对他多想。

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而他也,一直在看她。

*

屋中极静,只余火炉轻燃的声响,像雪夜里积压不住的回响。

沈行之说话的音节是完整的,语调也已不是昨日那样含糊不清,舌面仍可控,声带与咽腔协作尚算正常。应如是一边记在心里,一边低头核对着药案上的训练笔记,神色淡淡,只有眼神极专注,像在解一道微妙的病例。

可她越是平静,沈行之的动作就越僵硬。

他坐得很直,背脊笔挺,像是在以此支撑一身支离破碎的气势。他努力张口发音,唇角微颤,舌尖轻动,却始终控制不好语速,时快时慢。

练了不过三组,他就觉得喉头干涩,口腔发麻,像是有人悄悄抽去了他一半的力气。

他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没抬头,只在听他吐字的同时,写下两行评估:

“舌前肌群力量下降,唇部控制略迟,发音时间延后0.5秒——”

他不懂那些字。

但他看得出,她在看他。

他清楚,她每听他念一个字,眼里就添一分确认;每写下一笔,就少一分犹豫。

而他,每开口一次,就觉得自己像个行将拆卸的机械零件,一点点暴露出锈迹。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他不是不知道羞耻,只是过去藏得好。他自小学礼习文、持重矜贵,少年成名,风骨潇洒,纵使后来跌落,也从未让谁看见他狼狈。

可今日,他在她面前,像个早该退休的旧戏偶,只能一遍一遍重复那些最基本的发音练习,连“妈”这个字都要纠正三次,连“的”这个音都发不利索。

她忽然说:“停一停,歇一歇。”

他怔了下,像没反应过来。

她已合上那张竹片,目光落在他唇角,眼神微动:“你嘴角抽动得厉害,是不是开始麻了?”

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这是疲劳信号。”她收好字板,顿了一瞬,又道:“你今早是自己起的身?”

他低声道:“扶了小春子一把。”

“你下地能走吗?”

他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她,似想说什么,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盯着他的小腿看了几秒,又走过去半蹲下身,将他披风掀开一点,手掌轻按住他的膝盖骨旁。

“放松,不要绷。”

他默然依言。

她顺着膝窝往下按了几寸,在他足踝处略一试探,便察觉到了那种“有力却无法顺畅施力”的张力。

“肌力还在。”她喃喃,“但协调性很差,像断了中枢反应,肌肉该动时没动。”

她说这话时,动作仍是轻柔的,可指尖却已扣紧。

沈行之垂着眼,目光落在她的指上,许久未动。

他不是不能动——只是那种“抬得起腿,却站不住身”的感觉,让他羞于让人目睹。他宁可坐着装作闲适,也不愿暴露出“我已经连走路都不稳了”。

她没揭穿他。

她只是抬头问他:“走廊这么长,你能走几步?”

他低声道:“走得慢。”

她“嗯”了一声,也没再问,站起身将披风替他盖回去,顺手替他将一缕散落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动作不疾不徐。

像她是来照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伤者,而不是那个曾经与她并肩骑马、纵马秋郊的沈行之。

沈行之眼睫轻颤,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道:

“我……还能练。”

声音很轻,不似先前那样模糊,咬字虽仍有瑕疵,却极清晰——那是一种极用力地“想要正常”的语气。

她看着他,片刻后,轻轻点头。

“好。”

*

应如是坐在榻边,重新将字板翻过来,笔尖敲在木面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沈行之没有抬头,他看着那块小木片,眼神落得极轻,却透着一种叫人说不清的沉默。他的手指静静搁在膝头,骨节分明,可已经握不出力道。

他知道她没有催他,可那句“歇一歇”就像是在戳他早就察觉的退步,他其实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哪怕舌头还能动,哪怕句子能咬清楚,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自己听着都不像自己,像是隔了两层气,沉在雾里,模糊不清。

他很想掩饰,可今天的训练确实很长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妈”“波”“的”“他”咬得一声比一声慢,尾音比开头还重,舌尖在颤,呼吸也在乱。他不想看她眼神,可她一直没转过脸,他反而觉得更难熬。

她没有说他不好,但她也没说他好。

他不知道的是,她早已看惯了四肢僵直、看惯了语言退化、看惯了意识清醒却渐渐无法表达的病人——他不过是一个过程中的个体,一个还能说话的病人,不是少年,不是沈行之,不是过去那个在风雪中站在她身前护着她的少年,他什么都不是。

他抬手,想去拭去额上那一层汗,可指节一动,手腕没抬稳,整只手软下来,一下撞在腿上,他愣了下,悄悄收回,试图藏进披风下。

应如是看见了,但没有提醒他,只将帕子递到他跟前,他一时间没接,也不敢接。她的目光在他指节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他脸上。他没看她,但能感觉到她没有嘲讽,也没有安慰,只是那种静静的看,让他连“装作没事”都变得多余。

他低声开口,嗓音微哑,有些紧绷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慢?”

这句话他酝酿了很久,从她第一次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就想问,却直到此时才说出口。他说得慢,不只是发音慢,更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她没听见。

她看着他,没答话。他低着头,眼睫盖住了整片眸色,只剩下颧骨处一线紧绷。他其实早就有预感,这病不是她能挽回的,她不会陪太久,没人能陪太久。他怕她说“是”,更怕她说“我尽力了”。

她却忽然道:“你怕我嫌弃你。”

沈行之喉头一紧,没有回应。

她看着他,语气淡淡的:“怕我觉得你说不清话、走不了路、扭不开盖子、咬不清字,不够体面,不够像你,怕我有一天不管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嗓子像被什么绞住,连点头都艰难。他很想说不是,可这不是他能否认的。他就那么低垂着眼,喉结轻轻滚动,手指死死扣在腿上。

她轻声道:“可我真没觉得你丢人。”

“你还是沈行之。”

“哪怕你以后躺在床上不能动,我也知道你是谁。”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多温柔,却每一字都像针,扎进他心口。

他突然间很想哭,不是真的要落泪,而是那种强撑了太久、终于被人看破伪装的松弛。眼角微热,鼻翼轻轻一动,他赶紧偏头,像在压下那点荒唐的情绪。他不能哭,他也不敢哭,他怕自己一掉眼泪,她就再也不会当他是沈行之了。

她看着他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眼神第一次软了一瞬。她不是没见过病人哭,也不是没安慰过人,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抬手拍拍他肩,想对他说一句“你很好”,可她知道不能说。她一旦说了,他就再也不是病人了。

她低下头,将字板收起,将他练习的纸张压好,一页页叠齐。她手指一顿,忽然轻声问:“你怕的,是我不想救你,还是我根本不把你当一个人救?”

他倏地抬头,看她,眼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他其实从第一天她靠近他开始,就没明白过——她到底是因为旧人、因为责任、因为本能,还是因为……因为一点点在意?

她没等他答,自顾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也不知道。”

“但你要是还想练,我会一直陪你练。”

她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在他跟前停了停,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你别再躲着我,我看得清你。”

她背过身,朝门口走去。他没有叫她,也没有送她。他只是默默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帘外,肩膀一下一下微微起伏,像是在压下什么久违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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