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板言重了。”
徐子慎扬唇一笑,顺势在院中石凳落座,抬手示意他坐下喝茶。
“不过是前任留下的案卷有些空白之处,例行查访罢了。”
“例行查访?”
沈倦书也撩袍端坐:“可您派来打听的人,倒是盘问得细致,好像早已将沈某给定了罪。眼下城中流言四起,沈家多个钱庄都遭到挤兑——大人,这事您怎么看?”
沈倦书原也不想和官府有什么牵连。想着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任他们去打探消息,打探不出个所以然自然就收手了。
不料,这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城中商人以为沈家惹火上身,纷纷跑来支取存款,逼得钱庄不得已落锁关门。
是以他才一大清早的跑过来,向刺史大人讨说法。
“哎,沈老板也别全赖衙门。没准他们是因为假药一事,才对沈家的商誉失去信心呢?”
徐子慎啜了口茶,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承认这事儿跟他有关系?
何况无味堂一案,他扒出来后面藏匿的东家正是沈倦书,心里对这个人的清誉更添几份怀疑。
本想设计诈一诈他手底下的人,没想到却把这条大鲶鱼给直接诈上门了。
“涉事掌柜已经伏法,是大人您亲自审的案。”沈倦书半点不怵,“若是有旁的相干,想必大人不会轻易结案。”
徐子慎扯起嘴角:“沈老板这是在讥讽衙门无能?”
“不敢,正是敬重大人明察秋毫,才来提醒。”沈倦书拱了拱手,姿态却半点没矮下去,“那些背后使绊子、见不得人的勾当,沈某向来不屑沾染,大人若是想由无味堂一案借题发挥,怕是徒劳。”
“此言差矣,我若是您,行得端做得正,何须怕人来查?”
“沈某满身铜臭,怎么敢与两袖清风的大人相比?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理,沈某还是晓得的。”
“那沈老板倒是挺会取的。本官好奇,当年薛家查抄的三十七间铺子,怎么就这么刚好,全数落入了沈家囊中?”
“徐大人似乎对商道颇有成见。”沈倦书将茶盏轻轻一转,“人弃我取、人取我予,有何不可?倒是徐大人,初来乍到就翻六年前的旧账,莫非是与薛家有什么渊源?”
“本官办案,向来只问是非,不念私情。却不知道沈老板为何这样紧张,不过与你闲话两句,便要来盘问我的底细?”
沈倦书默然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
“……云州去年税赋,我沈家独占三成。丝绸粮食、银庄镖局,这云州城千行百业,数以万计的人家,都要仰赖着沈家的产业,着衣吃饭。”
徐子慎面色骤沉:“沈老板这是何意。”
“想奉劝徐大人,做个着眼当下的人。”
沈倦书把手中一口没动的茶盏放下,起身整理衣摆。
“薛家的案子,您想查便查,沈某并无资格阻挠。但若因为一些陈年旧事,非要跟我等计较个清白,导致商贾离心、税赋锐减……届时倒霉的会是谁,您说呢?”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徐子慎脸色阴鸷,老狐狸是在威胁他,如果还公开跟沈家叫板翻旧案,便要转移云州的产业,叫他考课治绩难看。
这本来也没什么,最多就降职左迁,对他而言是没什么所谓的;沈家庞大产业下牵连着的百姓生计,才是他不敢乱赌的东西。
沈倦书正是吃准了这点,精准咬住了他的七寸。
沈倦书见他沉默,知道没什么需要多说的了,便拱手告辞:“沈某把话放这了,劳驾大人再多多考虑。”
临走之前,还是没有忍住笑了一下。
“对了,沈家药铺的伤药很灵,如果大人需要,沈某可以友情赠送一些。”
“……”
靠,他的脸。
徐子慎僵硬地转头,把挨揍的那一边藏了起来:“慢走不送!”
沈倦书遵照刺史大人指示,慢走了起来。想到回去要应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脚步越来越拖沓。
……管他的,反正回去把锅推给徐大人就行,现在他要给自己放两个时辰的假。
一路兜风看景,正感叹衙门的花养得不错的时候,一个窈窕姑娘跟他擦肩而过,样貌有些熟悉。
沈倦书叫住她:“……薛姑娘?”
姑娘回过头来,果然是薛宝珠——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方才还在为了薛家案子和人争辩,转眼就见到她了。
宝珠皱起眉毛辨认了下,展颜笑道:“是你呀,莫大哥,怎么上这来了?”
“替东家来这儿送点东西。”沈倦书仍旧噙着浅笑,目光转向她手中捧着的一沓案卷,“原来你换到衙门当差了,怪不得许久不在城东见你。”
宝珠笑眯眯的,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莫大哥这身派头,我都以为你才是东家了。”
“之前的装扮邋遢了些,见笑了。”
差点忘记了,他现在还顶着莫大哥的身份。
沈倦书在心里小小唾弃了一下自己别有居心的伪装,又忍不住庆幸起来。幸好今天为了跟徐子慎哭惨,特意捡了一件素衣裳穿上,否则穿帮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没错,他知道她是薛家小小姐,从始至终都知道。
“什么呀?我是夸你穿这身精神呢,没有嫌弃你从前的意思。”
宝珠噗嗤一笑,沈倦书见她捧着文书的手上有一串水泡,便关切道:“手好像受伤了,当心点。”
宝珠瞄了眼,昨天炖鸭梨的时候给锅边烫的。有点疼,但也不妨碍干活,就懒得去理它。
“不打紧,过两天就好了。”
“有空到城东无味堂来一趟吧,给你弄点烫伤药备着。”
“无味堂?不是给查封了么?”宝珠疑惑地拧起眉心,“……不对,你在那儿做工?怎么前两次去没见到你?”
沈倦书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怎么解释啊,没想好。
“等你来了告诉你。”他说,“快回去吧,东西挺沉的。”
宝珠就糊里糊涂地回去了。
回到书房,刚好迎面碰见从花厅黑着脸回来的徐子慎,脸上的青黑紫色跟泼墨山水画似的,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徐子慎被盯得难为情,缓缓抬起手,捂住了半边脸。
宝珠一下子笑出了声。
徐子慎悲愤不已,在外面被取笑也就算了,回到来还要被媳妇嘲笑。待会还要顶着这个脸,跟人共处一室,实在有损他在宝珠心目中的英俊形象。
于是找了个理由,让她出门帮忙买几本书,着重强调了让她晚点再回来。
宝珠买完徐子慎交代的东西,抬眼望望,日头还高悬着。想起早上莫大哥说的话,干脆脚步一转,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到了无味堂,莫大哥果然在这儿,见了她有些惊讶,把手中的一本什么东西塞进柜台。
“怎么现在就来了?我以为衙门应该晚些才能放班。”
“出来办点差事,顺便过来看看。”宝珠嘿嘿一笑,“莫大哥。”
药铺小伙计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东——”
沈倦书忽然重重地咳了两下:“你去后头忙吧,前面有我就行了。”
小伙计摸着脑袋稀里糊涂地走了,宝珠若有所思,揶揄道:“没想到莫大哥在这儿,还是个说得上话的管事。”
沈倦书略有些拘谨,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穿了什么。
“只是个账房先生,不过最近管事的掌柜出事了,便叫我顶替些时日。”
“那你们东家也是个扒皮鬼,净逮着你一个人薅。又要上街挑担,又要采买药材,还要在铺子里头算账。”
“……”沈倦书知道瞒她不住了,叹了口气,“好吧,跟你坦白了,其实东家是我。”
“哎呀,我刚才可不是故意骂的你。”宝珠偷笑。
沈倦书一愣,随即跟着笑起来。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活泼一些。
抛开薛家没落后的几次照面,他对宝珠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十几岁时,牵着弟弟在商会门口偷听大人们谈事情,一副故作成熟的小大人样子——明明脸长得那么可爱又稚气。
“不是故意瞒的你,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说。”沈倦书解释道,“怕你以为我是黑心的假药贩子。”
“我才不会随便冤枉好人,结案文书我还亲眼看过,知道是掌柜的中饱私囊。不过呢,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
不会还要来盘问他的身份吧,现在改名叫莫倦书来得及吗?
“为什么叫无味堂这么个名字?”宝珠转而问道,又看了眼门口,“我从第一次进来就好奇了。”
沈倦书闻言,悄悄松了口气,从柜子里头抽出来一本书递给她。宝珠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千金方,书角翻得都有些卷起来了。
“珍馐迭荐,食如无味;醽醁兼陈,看有若无。”他道,“病人的痛苦一刻也未曾离身,因此医者不可安心自乐,也不可傲慢自得,这是最基本的德行──这是药王孙思邈的教诲。”
宝珠轻轻揭开书页,正好翻到沈倦书提及的大医精诚篇,就顺着往下看了起来。
沈倦书见她略感兴趣,便慷慨赠与:“不嫌弃是旧书的话,带回去看吧,就当做是我没有坦诚的赔礼。”
“那就却之不恭啦,我借书一观,改天就送回来。”宝珠笑道,又转而向他道起歉来,“我之前还误会这是家黑心药店,还跟爹和弟弟说以后别来。”
“和你没关系。”沈倦书摇摇头,叹道:“医药不分家,其实我这儿还缺个坐堂的大夫,但是因为假药的影响,不仅没人愿意上门应征,也没人愿意光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