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灭世的预言已经不攻自破，国王在圣都上下的民众心中已经渐渐成为了太阳的代名词，新的秩序正在逐步建立，而深居于教堂的众多教士却对一切缄口不言，盛夏转向末夏的日光越发刺眼，阴谋却在看不见的角落中悄悄滋生。
设置在王宫正后方的小房间，是只用于召见国王贴身重臣的内阁，是百年前无数贵族曾经梦寐以求的荣耀，在这间由六面落地窗呈规整几何形构成的小小房间内，最耀眼的是用金线刺绣出浩日的巨幅挂毯，紧挨着的两幅挂毯一幅是作为贵族魁首的狮鹫，另一幅代表着圣都过往的荣耀，却又是新晋册封的红龙。
内阁中正在被召见的三位使臣则对应着剩下已经束起的三幅——东方的巨蟒，西方的高山，以及来自北方的两柄铁血弯刀。
太阳挂毯之下，贵为国王的青年头戴王冠，身着一件金边刺绣的白色宫廷礼服，一张沉重的长桌横隔在他与他的臣民之间，长桌上一支带着晨露尚未开放的玫瑰，静静倚靠在珐琅花瓶中。
东沙的使者率先开口问道：“陛下，听说您要建立一个议会。”
“是的，这将是我面向全国民众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幼狮咬着锦绳踉跄地拉起狮鹫和红龙的挂毯，凯撒看向其后明亮的落地窗，雄伟的教堂与瑰丽的城堡鳞次毕节，这座城市的每一处土地都是如此充溢而昂贵，可没有任何一寸能够属于平民。
“我要在圣都建造一所可以容纳数千人的议会厅，无论是贵族亦或是平民，只要缴纳基础的税金都可以走进这幢建筑，发表自己的见解，参与国家的建设。”
卡罗琳听了微微皱起眉头，东沙的使者与西沙的使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接着问道：“我冒昧向您求问，您只打算在圣都设立议会厅吗？”
“每个地区都将设立议会厅，但最终的决议要在这里进行。”
“为什么您不考虑其他三个地区呢？无论是东沙，西山，还是北地，我们都是您忠诚的……”
“陛下，”卡罗琳不想将时间耽搁在这种弯弯绕绕的试探上，她打断对话直接说道，“我希望您不要将议会厅设在圣都。”
“圣都已经占据着政治的中心太久，如果您将议会厅设置在圣都就是对南方这群贵族的偏袒。”
“卡罗琳，我知道你的担忧，”看着面前许久不见的卡罗琳，凯撒放软了语气，“但我也无法将如此重要的议会厅不设置在我自己手边，如果你仍然担心，我们可以商讨其他的解决方法。”
卡罗琳垂下眼，没有切实行动的承诺不是她所想要的——她撩起裙摆直接跪下，将头颅深深低下，不带多少尊崇的声音说道：“陛下！我以北地大公的身份请求您，请不要将会议厅设置在圣都！”
另外两位使者也跟着跪下来，“请求您不要将会议厅设置在圣都！陛下！”
凯撒咬紧下唇，刚才那股久别重逢的期待在心中慢慢褪去，他看着面前跪伏的三人，过于低下的后颅连他们的表情都无法看见，看起来是多么做小伏低的卑微姿态，实际上却是用另一种方式在逼迫，在威胁自己。
凯撒握紧了拳头，提高声量再次说道：“会议厅将会设置在圣都，这是我的意志。”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三位可先行离开了。”
跪伏的三人并没有立刻起身，在短暂的沉寂后，卡罗琳领着其他两人起身行礼准备离开，在推开门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凯撒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卡罗琳……”
卡罗琳回过身去，她看见巨幅皓日挂毯前的凯撒低着头，沉重王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凯撒……”
“陛下，狮鹫公爵乌洛图斯前来觐见。”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
骤然出现的礼官打断了卡罗琳的思绪，她向着国王再次行礼，安静地退出了内阁。
离开王城，室外强烈的夏日阳光带来炎热和烦躁，长居寒冷之地的卡罗琳多少有些不适，她抬起手，白金色的眼眸在手背的阴影下有些许波动，但是没办法，这里已经不再是北地了。
49
“狮鹫公爵德·乌洛图斯，觐见国王陛下。”
乌洛图斯十分恭敬地跪地行礼，在没有得到国王的首肯前，他一直不曾起身。
凯撒冷眼看着他，“乌洛图斯，你也是来向我的议事厅建言的吗？”
“议事厅？我对您的政见并无二言。”乌洛图斯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双手呈上，亚麻色丝带在上面缠绕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来是向您归还属于您的土地。”
“您的王领曾比任何一位贵族的领土都要宽广，在您的土地上永远有被太阳照耀的地方，近百年前上一任国王去世后，教皇就将您的领土分给大大小小百余位贵族，如今您重回王位，无论是土地或是税收，都应该归还于您。”
“这份卷轴上记录了所有被划分王领的贵族，如果您有意收回王领，我愿意第一个献上。”
凯撒注视着眼前这位毕恭毕敬的狮鹫公爵，回想一年前的北地，他的军队曾将自己几近逼入绝境，自己也曾将他视为通向王城顶端路上一道不可忽视的障碍，可是如今，自己却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野心与城府……
未曾抬起头的乌洛图斯仿佛看清了凯撒的犹疑，再次出言道：“陛下，我知道与北地一战让您无法信任我，但我再次恳求您，给我一个证明忠诚的机会。”
“过去的百年间，所有贵族都在教皇的专权下如履薄冰，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期待您的归来。”
“而且您或许也知道了，最初隶属圣都的公爵并不是狮鹫，而我的家族原本也不过是羸弱且卑微的小小男爵，是历经数代人才拥有了现在的封号，层层阶级间的白眼与苦楚，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您带着怎样的信念来到圣都，我也和您一样，不希望有其他人再遭受这样的待遇。”
凯撒慢慢收紧了拳头，眼神有些许波动，无能且无用的实力，低人一等的身份，他也曾……
黄金魔法带走那份用亚麻色丝带封锁的卷轴，凯撒走到乌洛图斯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公爵阁下。”
“陛下……”乌洛图斯扶着凯撒的手站起身，亚麻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无比感激的笑容，眼角细微的皱纹也让这份笑意更加真实。
“你的名单将为我解决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奖赏？”
“这一切都是我的职责所在，本不应该向您讨要奖赏，但是……”乌洛图斯拿出胸前口袋的怀表，在黄铜外壳与机械时钟下的第三层，藏着一张小小的手绘画像，画像中鸢尾花丛中的少女抱着一束挂着露水的蓝白重瓣鸢尾花，即使她的发色与眼睛只是最普通的亚麻色，但她真诚而纯粹的笑容比任何一朵绽放的花朵都要美丽。
“我的小女儿，爱丽丝，我最珍贵的宝物，我愿为她取来世上的一切。”乌洛图斯抬头看向凯撒，“陛下，我向您乞求今晨您摘下的第一朵玫瑰，让我带去作为爱丽丝的礼物。”
新入主圣都的国王尚未表现过对任何一位少女的属意，可王后的头衔已经吸引来了不少瞩目，此时国王赠予第一朵玫瑰花的意义非比寻常……
二人身后长桌上珐琅花瓶中的玫瑰在轻轻晃荡，它作为礼物的命运似乎已经昭然若揭，狮鹫是圣都中实际地位最高的公爵，哪怕这朵玫瑰仅是作为一份赏赐也合情合理，但金色的幼狮跳上长桌，踱步至花瓶前，挡住了所有觊觎的视线。
凯撒垂下眼，企图掩藏眼中流动过的情绪，“玫瑰是王室的象征，爱丽丝小姐尚未订婚，玫瑰赠予她并不合适。”
绿色的花茎从他袖口伸出，在他手中开出一朵与画像中毫无二致的蓝白重瓣鸢尾花。
“这支鸢尾花，就送给爱丽丝小姐吧。”
乌洛图斯笑了笑，接下了这朵鸢尾花。
50
随着收回王领的命令从王城中发出，无数反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皇宫，但国王的尊严不容挑战，作为国王利剑的安东尼奥带领玫瑰骑士团以巡视耶路撒冷的名义，率先收回圣都四周的王领。
从高楼吹下的微风闷热且让人不适，狭窄的街道，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交杂混合的多种味道，对此处等级稍高的哨兵抑或贵族来说都不算舒适的居住环境，但安东尼奥忍下生理上的不适，接过下属递来的地契，连同钢笔一起递给眼前的男人。
“我遵循国王陛下的命令，收回曾向您租赁的王领，快点在地契上签字吧，男爵阁下。”
“红龙的公爵阁下！”男人看到这份地契，一下子就神情崩溃地跪倒在安东尼奥面前，“我求您了！我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给国王陛下寄去了信件，等陛下读完我的信，他一定会可怜我放我一马的，您就再等等，我求求您……”
“国王陛下的领土如此广阔，他只需要从指缝间露一点点，一点点土地就好，就能让我养活我的家……”
安东尼奥冷静地说道：“如果所有人都是想要从王领中分一杯羹，那再广阔的土地也会被瓜分殆尽。”
“只要一点点就好！我花了大半辈子才得来了这点土地和这个爵位，才带着我的妻子搬到这里，要是我的土地被收走了，我的爵位也保不住了……我们一家就只能回到那个偏远落后的乡村，变回那个被人鄙夷藐视的商人……”
“求您了，再给我几天时间，让国王陛下看完我的信……”
他身后穿着过时款式礼服的夫人也跪了下来，她身旁看上去仅有五六岁的女孩也跟着父母一起，提起裙摆跪伏在大街上。
安东尼奥愣了愣，他下意识地踏出一步，想将跪下的女孩扶起来，可在这崇楼林立的圣都外围，这样的家庭又有多少个，拥有贵族之名的男爵在这里几乎与平民无异，放过了这一个，又能放过多少个下一个……
他转身看向那威严辉煌的王城，与圣洁肃穆的教廷一同矗立在圣都的中心，压过了这里的每一处建筑，就像他在卡罗琳娜堡所看见的，耸立的黑曜石城堡压过了北地的一切。
“陛下已经看过了你的信，所以才派我来到这里……”
“安东尼奥阁下，你认为这个建议是否可行？”
沉思中的安东尼奥被提问唤醒，他抬起头，对上遥远王座上金色眼眸的视线。
“我刚才向国王陛下提议将议事厅的总部设立在圣都，”与他并列一众贵族之前的狮鹫公爵为他解释道，“陛下想参考您的建议。”
安东尼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起身边的另一位公爵，“北地大公怎么看呢？”
一身银白色男式束腰礼服的卡罗琳双手抱胸，态度非常坚决，“我不同意，圣都已经占据了太多政治资源，我认为议事厅总部应该设在北地。”
“那么，”安东尼奥垂下眼，“我认为这件事还可以再商讨一下。”
王座上的凯撒愣住了，卡罗琳的反对是在意料之中，但他并没有想到安东尼奥竟然会不支持自己的政策。
而安东尼奥的态度仿佛给了各有所图的贵族们一个机会，不满的意见本就如蓄水般不断上涨，任何一个小小的裂缝都可以引发决堤的趋势。
“圣都是整个国家的心脏，将议事厅的总部设立在圣都是毫无疑问的，但新的机构需要新的管理体系，在建立议事厅应该先由陛下分配新的职位。”
“战争刚刚过去，现在就兴建设施确实不太好，而且好不容易不用缴纳教皇冕下昂贵的什一税，领地又被征收了一大半，恕我暂时没有精力支持议事厅的建立了。”
“依靠巴结教士得来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现在被收回也是情理之中吧，陛下在考虑设立新的机构前，应该先考虑为忠诚之人重新分配爵位。”
每一个人的话语背后都暗藏着各自的利益与算计，争论与指责在皇宫内慢慢发酵，被隔绝在这场闹剧之外的凯撒低着头慢慢抓紧了王座的扶手——
他好像又回到了初临北地警察局的那一刻，愚蠢的贪婪在他面前具象为野兽，肆无忌惮又张牙舞爪地在进食，而当他环视四周，身边只有那只局促不安的幼狮，就仿佛是当年那个弱小无用的自己，没有任何改变，他仍然阻止不了这一切。
在人无底的欲望面前，破除灭世预言的太阳又有什么用？
“够了！”
来自国王的低吼结束了这场闹剧，金色的狮子从王座上起身，在被仰望的尽头，那半边混血象征的墨绿眼眸被阴影眼眸，只剩不容违背的纯正黄金瞳。
“我想诸君对我之前的命令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