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丑时,街上却人潮依旧,宝钗被薛蟠高高抱在臂弯,居高临下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金陵何其大,六朝胜地,十代都会,往日里走街串巷一时不察还要走岔了路,今夜更是宝马雕车繁华竞逐,门头楼外歌舞鱼龙,想寻个五岁的女娃何其艰难。宝钗二人被护卫围着,不知不觉随潮涌动至淮河岸边,此处愈发拥挤,好似整个金陵城的人都汇聚于此似的。
“都跑这儿来作甚,也不怕栽河里。”即使被护卫围着护着,也免不了被人推来攘去,薛蟠马着脸很是不悦,生怕妹妹有个闪失,紧紧箍着。
自从三岁时不慎将宝钗撞到河里,薛蟠便再不带妹妹到河边,这会子离那淮河如此之近,令他分外紧张,当即转身往人群外挤,想要离开这里。
宝钗却忽而听到阵若有似无的哭声,那哭声虚无缥缈,飘忽在人潮之中,她急忙拍打薛蟠的肩膀:“哥哥,你听,有哭声,”
“哪儿来的哭声,没听见。”薛蟠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摇摇头,又问那几个护卫,“你们听见没有?”
“没有。”除了嘈杂鼎沸的人声外,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怎会如此,她明明听见一阵女童哭泣的声音,宝钗怔然,又细细聆听,那声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她猛然瞪大双眼:“英莲,是英莲的声音,是英莲在哭!”
“哥哥,是英莲在哭,我听见了,是她的声音,是她,她定是在这附近!”宝钗心急如焚,顺着哭声四处查看,却只看见乌压压一片脑袋。
薛蟠立刻对几个护卫下达命令:“你们四散开来,沿着河岸仔仔细细的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他从不怀疑妹妹的话,既然妹妹听到了哭声,那必然就是听到了。
“这……”几个护卫迟疑,他们奉大薛公之命保护大少爷和大姑娘的安危,若是就此散开去寻人,出了事如何向大老爷交代。
“这什么这,我的话竟不顶用不成,赶紧去!”薛蟠竖眉呵斥。
眼见那几个护卫还是不肯动作,薛蟠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指着护卫头领道:“你留下,其他人去找。”
护卫们依旧围在两位主子身边,不敢随意走动,和大少爷比起来,还是大老爷更可怕些。
“还不快去,再不去找就滚出薛家,我薛府容不下你们这等使唤不动的大爷!”薛蟠彻底愤怒,两眼冒火咬牙切齿。
久不显露威名的‘金陵一霸’再次展现出他的霸气,直叫几个护卫两股战战,回忆起曾被‘呆霸王’折磨的那些日子,不敢多言,赶忙四散开来去寻人,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宝钗愁眉锁眼,手下不自觉揪着哥哥头发来回扯动:“英莲哭得好可怜,她定是害怕极了。”
“别担心,马上就能找到她了。”薛蟠忍受着头皮扯动的刺痛,柔声安慰妹妹,“莫怕,肯定能找到她的。”
人群骤然骚动,陡然亢奋愈发喧闹。却见岸边不知何时停靠了几艘花舫,轻纱薄幔暖灯朦胧,瑟笛萧琴靡靡之音,吴侬软语婉转萦绕。花舫甲板上或坐或立着羽衣飘飘的粉妆佳人,另有小童时而朝人群中掷些香囊绣扇绢花之物,引来岸边阵阵猿啸。
原是几家阁馆趁着今夜的好时光在此游湖散花,若是得中舫上掷来的香物,次日便可凭此信物到阁馆兑一吊钱,因此这淮河岸边才如此拥挤。不拘男女老少,或是为着那一吊钱,或是为着讨个彩头,或是单纯凑热闹,大多都聚集于此。
宝钗哪里见过这情形,便是薛蟠从前那般混不吝的人,也因年岁尚小未曾踏足过阁馆之所。两人不明所以,纵使身处喧闹之中,依旧面色严肃愁容不展,很是格格不入。
忽而一阵香风袭来,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从天而降,砸到宝钗身上。薛蟠紧绷的神经立时崩断,迅速把香囊扔出去,怒气冲冲:“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偷袭你薛大爷!”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哪里来的傻小子,只怕还没开窍罢!”
薛蟠怒瞪回去,正要再骂几句时被宝钗制止:“哥哥,找人要紧。”
宝钗攥着哥哥的鬓发,忧虑的神色布满脸庞,她有些听不清英莲的哭声了,哭声被压抑在喧哗声色之下,逐渐微弱,几近消散。
“哥哥,去那边看看。”宝钗指挥薛蟠往花舫的方向走去,她心中直觉在那里能寻到英莲踪迹。
三人于是朝花舫处前进,护卫头领在前开路,薛蟠抱着宝钗紧随其后。好容易行至舫前岸边,恰那舫上又扔来件香物,正在三人前头,旁边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将护卫头领与兄妹二人冲散。
“大少爷!大姑娘!”护卫头领挣扎着靠近,却被越推越远,眼睁睁看着大少爷和大姑娘消失在视线内,急得伸手胡乱挥舞,想要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
宝钗人小力气也小,抗衡不过人群,没几下便被挤落,又不知被哪个抱住,接二连三的转手,眨眼间就从岸边消失。薛蟠虽说练了两年武,往那一站也人高马大的,到底是个孩子,又没在这扎堆的人群里挤过,不晓得这其中藏着多少暗贼拐子,只觉手臂一痛,妹妹就不见了。
登时目眦欲裂,扒拉着四周的人到处找宝钗:“妹妹!妹妹!”
再说宝钗这边,待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一间昏暗无光的屋子里。屋内隐约有数道呼吸,间或有一两声小猫崽似的啜泣。宝钗脑中一片空白,紧紧攥着手中的衣摆不敢出声。
惊悸下忽而心中微微发烫,想到住在心里的大红毛乃是仙山异兽,当世少有能敌者,这才放松下来。抓她来的人未曾将她手脚捆绑,于是宝钗便在黑暗中摸索,想要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手一寸寸朝前摸去,没多远便摸到个冷冰冰的小手,手主人猛然把手收回去,哭着鼻子好心提醒:“这儿出不去的,你还是别乱动了,闹得凶会挨打的。”
听见这话,宝钗反而双眼发亮,惊喜的扑上去把人抱住:“英莲!我终于找到你了!”
“宝钗?”手主人僵在原地,不敢置信的问,“你是宝钗?”
“是我是我,英莲,总算找到你了,你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宝钗紧紧抱着英莲,轻柔地拍着英莲的背,轻声安慰这个被吓坏了的好友。
英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才被关进来的竟是宝钗,一时又惊又急:“怎会是你!你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出来作甚!”
即便情绪激动,英莲依旧不敢放高音量,声音极小似是怕惊动什么。
“你不见了,我出来寻你。”宝钗此时倒是心情极好,左右有大红毛在,不愁她们出不去。
英莲却不知大红毛的存在,抱着宝钗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嘴里嘟嘟囔囔讲着胡话:“原还想着若是就这么死了,便投胎到你院子里,给你做雪兔去,这下好了,咱俩要死在一块了,我就是投胎过去,也没人喂我了。”
“你何苦来寻我,白白把自己的命搭进来,叫伯父伯母今后如何度日,叫我爹妈日后如何面对你的爹妈,还有那个傻大个,岂不是要哭得把金陵城都淹了,叫我死后如何面对金陵百姓……”
越说越离谱,宝钗赶忙打住:“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哪里就到了什么死啊活啊的地步,我说能带你回家,你竟不信我么?”
“你不知道……”
英莲还欲再说,屋门忽而从外打开,她立刻噤了声,连带着把宝钗的嘴也紧紧捂住。
方才这屋子不仅昏暗无光,外界的声音更是一丝也听不见,宝钗还以为她们已不在金陵城中。此时屋门大开,街上高悬的彩灯光辉灿烂,映照进来,淮河边人潮喧闹的声音纷扰嘈杂,她这才惊觉,此处竟就是淮河岸边的民居。
“咳咳。”
门口的人咳嗽两声,那声音极其粗糙,宝钗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个老婆子,腰身佝偻,橘皮面样,难闻的恶臭味从她身上顺着风飘进屋子,令人作呕。
她的眼睛十分浑浊,眼皮耷拉了一大半,目光从屋子里的孩童身上依次滑过,像是在挑选什么。那目光滑过宝钗二人的时候,停下不再动,宝钗顿觉浑身恶寒,英莲的手也微微颤抖,很是害怕。
“这些泼皮真是活腻歪了,老婆子的话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早叫他们不要抓富贵人家的娃娃,竟一下子给弄了两个来,这叫老婆子如何处理。”
老婆子嗓子眼里装着半斤砂砾,剌的人耳朵疼,她恹恹的朝旁边挥手:“狗儿,你过来。”
旁地里走来个流着哈喇子的傻子,身上邋里邋遢的,手里却捧着一柄干干净净的拂尘,傻子规规矩矩跪在老婆子的脚边,把手里的拂尘高高举起。
老婆子接过拂尘,朝着宝钗二人走去,脚步沉稳,与行将就木的身子很是不符。
“索性卖不掉,不若就让老婆子补了身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