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陶珑换了一身男装,带着包括雯芳和几名护卫在内的四人策马离开京城,抄近道,力求半个月内回到金陵。
事后回忆起杜成风那日的态度,她总是觉得心下不安,疑心这背后或许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但是人在京城,信件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月以上才能从金陵送来,有这个时间等待消息上门,不如直接回去,自己亲自去看个分明。
若说杜成风是从陆氏那边知道的消息,按传信速度来看,这事儿发生了也已经有一段时日,同样在金陵的福记掌事,乃至和织造司颇有几分私交的外祖父不会不知道。
如果杜成风是从其他渠道,比如宫里知道的呢?
那么他特意泄露给自己……
陶珑心中有几个相对可靠的猜想,但没到金陵亲自会一会织造司的人,她无法肯定。
多年没有如此奔波,不过五日,陶珑和雯芳两人都有点撑不住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带人在瓜洲修整一日。
……顺便托几个皮糙肉厚的护卫帮她们买点伤药。
两人在客栈的房间里,对着自己磨破了几层皮的大腿发愁。
陶珑叹气,“怎么会呢?我当年也是马术健将,如今上了年纪,这才多久,居然就伤成这样。”
雯芳气哼哼道:“您都多少年没骑马走这么久了?分明是您对自己太高看了。”
这话说得太实在,陶珑无言以对。
她看着雯芳血淋淋的大腿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还顾得上埋汰我呢?你就知道自己的水平了?看待会儿上药不疼死你!”
雯芳哭丧着脸,嘟囔道:“我还不是跟您学的……”
用清水将帕子打湿,将腿上的血迹擦干净,露出略有些狰狞的皮肉伤,陶珑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少说要休养两天,才能让伤口彻底结痂,不至于在赶路途中再度崩裂开。
哪怕心里有点焦虑,但她也清楚,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也罢,正好趁此机会再好好整理思绪,琢磨琢磨这段时间的事。
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就等着护卫送药呢,房门被敲响。
雯芳上去开门,却发出了一声不算客气的疑问:
“啊?怎么是你?”
陶珑有些疑惑,走出去看情况,然后也忍不住发出同款疑问:
“啊?怎么是你?”
来人是杜成风。
他难得没有穿那些颜色骚包的袍子,换了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衫,配上一身的风尘,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再不见半分潇洒气。
陶珑有些警觉地朝他身后看了眼,没见到其他人,更加疑惑,“杜掌事,您这是……?”
杜成风一拱手,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我料想您得到消息,不日就将动身前往金陵,原本打算去您府上拜访,问您是否要一路搭个伴儿……不曾想,贵府门房说,您已经离开了。我便一路赶来,正巧就在此地遇上了在药房买药的两位大哥。”
说罢,他将手里提着的药包送上,“索性我也是要来拜访您的,不如行举手之劳,帮他们将东西送来。”
雯芳接过药包,客气道:“有心了。”身子却半点没往旁边挪,显然是不打算叫人进来的意思。
陶珑也不打算和他多说,直白地问:“您怎么也要去金陵?”
“说起来,还与之前同您商量的那桩生意有关。”杜成风笑笑,“东家觉得张掌事不是干这活儿的料子,准备将人调去浙省了,日后,金陵陆氏由我做掌事。”
“哇哦,”陶珑奉承一拱手,“升迁了,恭喜杜掌事。”
“那我……”
陶珑叹气,“本来呢,该请您进来坐坐,只是您约莫也听说了抓药的始末,我们俩还得上药,今日不甚方便,只好明日再说了。”
杜成风后退两步,似是有些赧然道:“是,是,杜某唐突了,我就在另一边的天字五号,陶东家若有事,尽可来寻我,叨扰了。”
目送他离去,雯芳“嗵”一下关上门,有些狐疑地拆开药包,试图从一堆药粉里面分辨出个一二三来。
“药房里卖的白药,还能往里面加什么东西?咱们放心用就是。”
陶珑有些好笑。
可雯芳却不像她那样轻松,很是警惕道:“您觉得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陶珑道:“都是真的。”
雯芳怪叫,“我可不信!”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悻悻爬到榻上,褪去衣物给自己上药,靠讲话分散疼痛,“他现在是陆氏的人,前脚好心提醒您,后脚巴巴跟上咱们,敢说心里没点小九九?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是呀,可是这和他说的都是真话不冲突。”
雯芳说得没错,杜成风此行目的绝不一般,至少不是他轻描淡写带过去那么简单。但他直到目前为止,几乎都在帮她们,这也没错。
“‘君子论迹不论心’,你管他什么心思呢,行为有利于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何妨?”
雯芳明显还是不满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瘪瘪嘴,把人当个屁放了。
其实,雯芳对杜成风的态度,还有其他家里人对杜成风那微妙的态度,陶珑都清楚是为什么。
是自己。
即便再如何坦荡地将“亡夫”“死鬼”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到底留了一线,没有完全放下。
陶珑心里还有气,还有怨,所以看到杜成风如此不知目的地接近自己,总要将人好好作弄一番,才能让自己痛快些。
但这样藕断丝连,又对谁有好处呢?
她并非不明白,只是不甘心。
不然话本子的故事里,主角们怎么总能拉拉扯扯那么多章回呢?世间情爱,总躲不过“痴男怨女”几个字。
她有些忧伤地长叹一声,为自己的不争气懊恼。
雯芳却像是误会了,小心翼翼道:“您……您……我也不是故意要那样说他,只是……唉……我总是想您能开心些才好,但您听不得我说他不好,那我不说就是了……”
陶珑装模作样揩了把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娘越发紧张的神色,这才哀哀戚戚道:“不,你多说些才好呢,我又不能真叫他变成墓碑上那行字,自己又狠不下心来过嘴瘾,只能听你说了。”
雯芳脸色变了又变,糅杂出一种“恨铁不成钢”和“无语”交织的复杂神情。
终于,陶珑忍不住了,“噗嗤”一笑,道:“雯芳大人,我说着玩的,您可别再这么看我了,我感觉自己该下十八层地狱!”
雯芳瞠目结舌,客气都忘了,“你你你”半天,所幸也上好了药,干脆将药包往桌上一放,自己转过身怄气。
陶珑心道不好,也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连忙凑上去逗乐,好半晌才又将人哄好。
“那咱们真的和他一起走?”
雯芳支起下巴看陶珑上药,还是不爽自己要一路看见那张脸。
“怎么不呢?他步履轻快,身形矫健,可见这些年功夫依旧没落下,咱们带的几个护卫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多好用啊。”
雯芳哑然。
没办法,这是大实话。
梁椟好歹是北镇抚司的人,别说打那四个护卫大哥了,十个估计都不够塞牙的,约莫也就是陶家父子两人才能和他打个来回。
技不如人,雯芳只能甘拜下风。
但她还是忍不住道:“可我就是不放心。无论他目的如何,我就怕他是要拿您作筏子。”
陶珑低眉浅笑,温柔道:“他要是有那个本事,大可以试试看。再者,如果我们目的一致,给他做一回垫脚石又何妨?”
一抬头,就瞧见雯芳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知道她大约又是把自己当成满脑子情爱的可怜女人了。
陶珑宽慰自己,姑娘傻就傻点吧,这么提防,至少不担心她跟自己一样被男人骗。
当晚,两人收拾好准备下楼吃饭,推开门就撞见与她们同样动作的杜成风。
雯芳与陶珑咬耳朵,“我看他就是听到咱们推门声,故意的。”
陶珑问:“他都能听见咱们推门声,你觉得他听不见你说他坏话?”
雯芳:……
她气哼哼地不说话了。
杜成风殷勤上来问好,“陶东家,雯芳姑娘,伤势可好些了?”
雯芳问:“中午才上的药,您说呢?”
她跳出来先唱白脸,陶珑只能配合她唱红脸,“还是好了不少的,只是大概还得再休息一天。不知杜掌事是否有急事?您若是赶时间,可以先走一步。”
之前来见她们时,杜成风大概率是刚到瓜洲,看起来憔悴得不行,如今休息了半下午,就又容光焕发起来,虽然那身素衣,却另有一番清贵气质。
杜成风拱手道:“我不急的,二位若是伤没好全,安心修养就是。我可还指望着这次与您一道回金陵,能卖您一回人情呢。”
他说得坦坦荡荡,倒叫人再无法指摘。
陶珑笑道:“那我一定尽快好起来,收下您的人情。”
客套间,三人下楼来到大堂,准备点菜。
这家客栈在瓜洲也算有名,价格贵,环境好,手里有点小钱的过路商人或是官员都愿意来此住宿。是以,这个钟点,店里的人居然还不少,大多是一副奔波打扮,他们三人在其中不算瞩目。
点了菜,杜成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挑起话头与陶珑闲聊。雯芳眼不见为净地低头数桌上的木纹,正走神,却听闻隔壁桌吵了起来。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叫板?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
这样的跋扈之辈在哪都有,陶珑眼神都懒得分一个,只是被吵得耳朵疼,暗自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但你大可以说出来,看看是你的背景硬,还是我的背景硬!”
哟,今天是两个硬茬子互殴。
陶珑总算来了点兴趣,分出一丝余光看向那桌人。
“告诉你,我身后站的可是吕巡抚——”最先要拼背景那人压低了声音,可惜陶珑耳力好,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看你也是要去金陵的吧?哼,可仔细些!”
吕巡抚,南省巡抚吕光?陆朝远的得意门生?
这确实有点背景。
陶珑翘首以盼,等着另一个人自报家门。
“吕巡抚?你以为吕巡抚后面又站的是谁?”那人冷笑,“我可是陆小大人手下的人,你想让我怎么仔细?”
陶珑来了精神。
陆小大人,不就是陆朝远的大儿子,礼部侍郎陆昭吗?
只是她有点好奇。
这一出戏是巧合,还是杜成风故意安排给她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