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珑皮笑肉不笑地勒住缰绳,停下脚步。
只见陆修明端坐马上,遥遥冲着她一拱手,“这不是梁夫人——哦,现在是陶小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他身边的杜成风同样拱手向她行礼,只是不发一语。
陆修明生了副好样貌,多半是继承自母亲,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却总带笑意,即便不笑,唇角也自带三份弧度,看起来分外可亲。
不知多少人都被他这张脸给骗了,可惜,陶珑不在其中。
毕竟,陶珑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
“陆东家客气了,咱俩现在还能有关系全靠生意往来,所以也不必叫‘陶小姐’,太亲昵,听着有点恶心。”
她从来牙尖嘴利,只是平时很少需要用这么激烈的措辞针对人,是以难得碰见这么个人,有点没收住,不小心说了实话。
陆修明一点不生气,脸上依旧挂着笑。
这么一看,杜成风那副总是笑脸迎人的样子,八成是从他这学来的。
“哪里话,若非圣上赐婚,你我早就是一家人的关系了。”
陶珑拳头有点硬。
确实,如果当初不是圣上“乱点鸳鸯谱”,给她和梁椟赐婚,她保不准真要被拿捏着嫁去陆家。
理由很简单,陆家看上了她背后的孙家。
富商女儿嫁的若是执掌兵权的大将,只怕皇帝要彻夜难眠;偏偏孙家的女儿当时选择了还只是偏将的陶泱,这下,不仅皇帝高兴,京城里对孙家虎视眈眈的权贵也高兴。
也是因为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哪怕陶泱在整个大齐都算是相当活跃的武将,也依然只领了四品的官职。
而陶泱的地位,则会决定陶家的地位,以及陶家女儿在婚姻这买卖市场的的定价。
说不上幸运还是不幸,陶珑显然属于一个性价比很高的抢手货——毕竟她嫁到京城任何一家大户,都算是高嫁,偏偏她身后的孙家和陶家,一个是江南巨富,一个是天子倚重,娶她进门就能同时和这两家搭上关系,怎么想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陶珑刚及笄的那几年,陶家的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包括陆家在内,都十分看重这块“香饽饽”。
只是,在陶珑和陆家年轻一辈真正打交道之前,她先不巧撞见了如今那位陆小大人带着人欺负陆修明的场景。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无意路过陆家后门的巷口,都能撞见这种应该关上家门再干的事儿。
陆修明和她年纪一般大,那会儿却瘦弱得像根迎风摇曳的蔫巴小白菜,面对几名护卫的殴打,别说还手,连保护自己的要害部位都费劲儿。
凭他们下手的阴毒程度,小白菜保不齐真要死在那儿。不然,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的陶珑也不会看不下去,铤而走险去出头。
当时,看见是她这个“香饽饽”出来制止后,陆小大人便立刻叫人停手,颇为客气地叫陶珑莫将此事外传后就带人了离开了,半点没管这棵小白菜,径自把人扔在原地不管不顾。
帮人帮到底,陶珑索性叫自己身边的护卫带人去医馆包扎一下,全当做好事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时善举也会有遭报应的时候。
——没过两年,陆修明就摇身一变,从小白菜成了翩翩公子,跟只开屏孔雀似的踱到陶珑周围,变着花样向她示好。
且不论陶珑本就对他没什么心思,知道此人也是陆家血脉后,她更是敬而远之,就差在身上挂个牌子,写上“陆家人不得近身”来躲避了。
也不知陆修明到底给陆朝远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在陆家地位水涨船高,还当真说动了陆大学士同意上陶家来议亲。
好在赐婚来得及时,有皇帝的金口玉言在,陆家再不甘心,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那之后,陶珑再未见过陆修明,只是听说他没走大哥的老路入仕途,偏偏要去从商,把他老子气了个半死。
“哈哈,陆东家这话说的。”陶珑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我的确没想到,您弃官从商后,居然如此春风得意。”
陆修明轻笑,“我嘛,就是个庶子,横竖也是要做大哥的垫脚石,垫哪里不是垫?”
他话说得太真诚,倒叫陶珑不知该从哪攻击他了。
不过,陆修明也不打算给陶珑说话的机会,策马向前几步,又问:“陶东家既然回京了,怎么不来我们陆氏转转?”
陶珑轻松道:“毕竟没什么新鲜东西。”
陆修明一愣,旋即笑起来,“哎,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幽默。”
听到这样套近乎的话,陶珑下意识蹙眉,强压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试探道:“我以为那批货到了京城,陆氏会很忙,想不到陆东家还有心思来跑马。”
陆修明微微歪头,看起来颇有几分清澈而天真的风情,“您不也是来跑马吗?或许是缘分呢,我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哇,真是缘分。”
陶珑面上的微笑淡去,心里一阵腻味。
陆修明当初做的事犹在眼前,她实在没法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这里虚与委蛇。
“陆东家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就准备调头离开。
“陶东家看见我身边这位杜掌事,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陶珑冷淡地一掀眼皮,将两人都扫了遍,扯起嘴角,“确实,和杜掌事也是有段时间没见了。”
说罢,敷衍地冲杜成风拱拱手,“杜掌事手上的货可清点完毕了?还望您早些付货款,毕竟当日福记的困局您亲眼所见,我可当真是等不起了。”
“哎,陶东家就只想说这些?”陆修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眼里全是看好戏的期待。
演都不带演了这是。
陶珑反问:“那我还要说什么?夸您好头脑,专逮着我不在的时候对福记出手?还是夸您善心大发,随手救了个人,那人就长得和我前夫八分像?”
陆修明诧异道:“您怎么会这样想?不过我第一次看到身边这位,确实也以为看到了蕴珍兄……”
陶珑不耐打断他,“若是要谈生意,您可以改日送拜帖,我若有空定会赴约。今日家里有事,先走一步。”
调头准备走时,陶珑又扭头道:“说起来,我之前还说,我的新侄儿满月礼时要请杜掌事呢。不过,陆东家,不好意思,我父亲可能对你有意见,大约是请不了你了。”
说罢,策马离去。
目送她远去的背影,陆修明脸上的笑意依旧,甚至感慨道:“我就奇怪,她那个脾气,你怎么受得了的?”
杜成风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走吧。”
*
陶珑有些扫兴地回了家。
她实在没想到,会在今天遇见熟人,还是两个。
而且看起来,陆修明很自信他能掌控住杜成风这枚棋子。
只是那个问题依旧在心间萦绕不去:
雯芳都会怀疑杜成风的身份,陆修明真的就敢放心用他吗?
还是说,还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细节,叫陆修明相信,杜成风和梁椟是两个人?
足足一个月没有运转过的脑子骤然重新启用,陶珑只觉得头痛。
去赵蕤那里吃饭时,她还在烦恼。
“什么事儿叫你这么发愁,连饭都不好好吃?”
放下手里的炖盅,赵蕤很贴心地发问。
“我今日遇见陆修明和杜成风了。”
反应了好一会儿,赵蕤才勉强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毕竟,有陶珑的推断在前,在她眼里,杜成风和梁椟就是一个人。
那么,追求过小姑子的男人,和小姑子的前夫,出现在一起……
这场面确实有点惊悚。
赵蕤下意识端起炖盅又喝了两勺,才迟缓地发问:“然后呢?”
“我搞不懂陆修明要干嘛。”
放下筷子,饭也不想吃了,腕上的玉镯被陶珑转得飞快。
她不解道:“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呃,我哥猎了头熊,兴高采烈逢人就说‘你怎么知道我猎到头熊’那种感觉。”
赵蕤说:“但是陆家那个没炫耀,不然这事儿早都满城风雨了。”
“是。”陶珑更迷惑了,“他像是知道我要在那里出现,特地带着杜成风出来溜一圈似的……我根本想不通他的目的。”
赵蕤想了想,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和妹夫是一伙的?”
一时嘴快,她下意识用上了旧称呼。
陶珑立刻否认,“不可能。”
提起筷子,她像是安抚自己似的,夹了满满一筷子拌莴笋,说道:“陆家能和锦衣卫达成共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万一不是陆家和锦衣卫,是陆修明和锦衣卫,或者只是他和妹夫呢?”
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下来,陶珑认真思考着这句话的可能性,而后醍醐灌顶。
——还真有可能!
但是他们会有什么共同利益?还非要到自己面前显摆?
陶珑咽下嘴里的饭,问:“会不会是他其实一直暗恋梁蕴珍,所以……?”
赵蕤:……
还好车儿吃得快,之前就被嬷嬷带出去了。
雯芳也很无语,小声问:“您是不是昨晚又在看话本子熬夜?”
很快,陶珑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摇摇头,专注闷头吃饭。
但赵蕤说得很有道理。
陆修明的确有可能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和锦衣卫或者梁椟合作。但他们要做什么?
陶珑烦躁地摁摁眉心。
不管了,如果他们打算将自己牵扯进去,那么计划的线索和全貌迟早会一点点暴露在眼前。
明日事,明日说吧。
如此想着,陶珑又没心没肺地虚度了半个多月,成天不是在家看闲书就是出门跑马,好不快活。
但她不去找麻烦,麻烦总要来找上她。
雯芳拿着拜帖进来,面色说不上好看。
整个人都趴在踏上的陶珑艰难抬起头,打趣道:“谁又招惹我们雯芳大人了?”
雯芳一言难尽地看向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话难听,您自己看吧。”
接过帖子,陶珑翻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邀陶东家十日内一聚,地点时间由陶东家定夺。
落款是杜成风。
陶珑奇道:“怎么突然找我?难道是那批货出事了?”
雯芳“呸呸呸”几声,连忙道:“您可别说这些晦气话——但是不管怎样,那家伙铁定是居心不良!”
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河豚样,陶珑乐得不行,翻身爬起来,说道:“雯芳大人,劳烦您去为我拿下纸笔,我写回帖。”
雯芳瞪大了眼,“您还真要赴约啊!”
“为何不呢?”
陶珑撑着下巴,笑嘻嘻看她,“我这段时间都快无聊死了,无论如何,得找点乐子吧?”
雯芳又是一阵无语,小旋风似的卷走,又卷着纸笔过来,将东西往小几上重重一放,显然是在闹脾气。
“三日后午时,汇丰茶楼二楼地字二号包厢。陶玉龙敬上。”
以防有心人拿“名声”一类莫须有的东西说事,陶珑与外人书信来往时,都用“陶玉龙”这名字。虽然明眼人立刻就知道是她,但不留本名,到底还是少一个把柄。
又劳烦雯芳大驾,去叫门房将拜帖送出,陶珑重新倒回榻上,闲闲翻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