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风沉默了,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空白。良久,他才干巴巴地说:“陶东家既然这么说,想必也不会强人所难,杜某自然无有不从。”
陶珑满意地点点头,在文书上扣下福记的印章。
“我相信杜掌事不会反悔。”她起身拢了拢裙摆,浅笑道:“五日后来码头取货吧,我也会去。”
说罢,带着雯芳翩然离去,满桌的饭菜一口未动,全都留给了陆氏的两人。
包厢内静默许久,还是杜成风率先开口,“她买单了吗?”
张之印道:“听说品香楼的老板和她是挚交,她对你还这么客气,应该是买单了。”
得到答案,杜成风也不再客气,提起筷子开吃。
张之印很佩服他这八风不动的态度,忍不住问:“陶珑是不是看上你了?”
“怎么会?不能够吧?”
杜成风的吃相很斯文,吃饭速度却极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将面前的竹笋炒肉片横扫一空。
张之印见此,也连忙提起筷子吃饭。
但他胃口到底没杜成风好,八卦的心态又占据了上风,没吃两口又继续道:“她肯定是看上你了。难怪东家专程将你从京城弄过来,原来是要用‘美人计’。唉,你都不知道她有多难搞!”
酒杯空了,杜成风晃了晃酒瓶,又给自己满上,“怎么说?”
张之印“啧啧”两声,问:“你知道吧?她外祖家是巨富孙氏。”
杜成风点头。
“陶家那也不必说了,武将新贵,连我这样的商人都听说过一二。”张之印将剩下一点玫瑰酿全倒进自己杯中,“但她那个亡夫也不一般,好像是锦衣卫,官衔不小。”
杜成风下筷的动作不停,“东家同我提了一嘴,而且……”
“而且什么?”
“你先说。”
张之印懒得追问,一边咂摸着嘴里玫瑰饮的余韵,一边道:“本来嘛,陶家也好孙家也罢,一个手伸不到金陵来,一个撑破天了就是个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之前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来这边抓人,那个狠劲儿,大街上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扔上马就走!关键是,离开金陵之前,他还专门跑福记门口等着陶珑出来,说是给她今年的抚恤金,这才拍拍屁股走人。”
“你说说,”张之印伸出筷子,虚空中乱点,“这这这,这不就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吗?锦衣卫!谁敢惹啊!”
杜成风附和道:“确实。”然后又指着桌子中心那盘宫保鸡丁,“你还吃吗?”
张之印这才发现,桌上的饭菜几乎全空了,就剩下三道菜。
他忙道:“吃吃吃!”
将盘子扒拉到自己面前,他还忍不住抱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能吃的。”
杜成风笑笑,放下筷子,“东家之前说,这一趟专程叫我来只有一个原因。”
张之印警觉,“和我没关系吧?”
“没有。”杜成风给自己舀了碗汤,“东家说,我和陶东家的亡夫特别像,所以才叫我来的。”
张之印:“这样。”
张之印:“……啊?”
他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喃喃道:“居然真是美人计……”
喝干剩下的酒压惊,张之印才冲他暧昧地笑笑,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小心了,这女人心眼儿多得很,真入了她的眼,小心被骗得裤衩都不剩。”
*
码头附近,半个月前的那场暴雨留下的痕迹已经全然不见了。
这里恢复了从前的车水马龙,来往的各式商船客船如织,穷人富人在此刻公平地用着同一片区域。
货船有专门的停靠码头,各家商号的仓库也都建在附近。
和陆氏的契约敲定后,陶珑就立刻叫人去将剩下的五万匹丝绸运回城内的库房。
江边的仓库到底只是临时放置货物,东西还是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因着今日不用自己干活,陶珑便穿着常服出门,只是戴了幂篱,能省去许多麻烦。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陆氏和杜成风的事。
主要是没想明白,陆氏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意义何在。
尽管梁椟和陆朝远有些牵扯,但那毕竟牵扯不到她这个遗孀头上。遑论这些年里,除了和张之印有过口角和摩擦,陶珑半点没有招惹过陆氏。
都说最不可能的结论往往最接近真实,只是,凭借陶珑对陆氏的了解,这一桩天上掉馅饼的生意绝不会这么简单。
不如说,像是陆氏有意在引导陶珑去往这个方向思考。
让她以为,陆氏单纯想要从她手上分一杯羹这事儿虽然离谱,但就是事实。
天呐,陆氏明明可以直接从她手上抢织造司的单子、抢下全部的货物,结果居然是客客气气和她谈生意,真是太了不起了!
——肯定还有别的陷阱。
雯芳突然问:“小姐,您最近还有看见那个跟踪咱们的贼人吗?感觉都没听您提起过了。”
骤然被打断思考,陶珑先烦躁了片刻,而后愣住。
三个月前,开始有人跟踪自己,那时也是她拿下织造司单子的开端。
而自从交货后,那人就再也不见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方的人,目的又是什么,但两者间一定有联系。
……货有问题?
不,她亲自查看过,就是普通的丝绸。
又或者说,只是为了保证这一船货确实是被她收下,如果在福记经手前都没问题,之后反而出问题了呢?
陶珑问:“你觉得那人是要对咱们动手吗?”
雯芳摇头,“其他人都根本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还能正巧就叫咱们两个看见,有这个能耐,要动手早动了。”
是,所以那人是想提醒她?
还是警告她?
思考间,已经到了码头。
从马车上下来时,杜成风似乎等候多时了,看见她立刻迎上来,停在几步之外的距离,“陶东家,有劳您亲自走一趟了。”
陶珑伸手扶正帽子,笑道:“哪里话,走吧。”
她那日嘴上说得暧昧,可办起事来,却半分不拖泥带水。
将陆氏一行人领进仓库后,她说:“五万匹丝绸,几日前我这边清点过,您这边可以再清点一遍,避免出问题。”
杜成风点点头,身后的账房和伙计立马上前去做统计。
见他身边没什么人了,陶珑压低声音,蛊惑道:“杜掌事,真不考虑来福记做事?”
“陶东家还是在开玩笑?”
“不,认真的。”陶珑说,“那日其实也是认真的。”
杜成风问:“方便您睹我思人?”
陶珑这才想起,她给自己打造的形象是深爱亡夫的可怜寡妇。
顿了顿,她觉得这事儿怎么也圆不回来,干脆道:“你要这么想,那也没办法——但我觉得,你们东家如此信任你,说明你也一定有过人的能力。”
杜成风轻叹一声,“可惜,我的回答还是要叫您失望了。”
“你倒是忠心耿耿。”
“没办法。”杜成风垂下眼,“当初杜家罹难,是东家拉了我一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他。”
这么些日子过去,陶珑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些有关自己身份的事,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她已经叫人去查杜成风的底细,但自己如今毕竟还在金陵,哪怕京城那边查到了,消息要递过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所以,杜成风能主动透露些消息,哪怕有真有假,也足以勾起陶珑的兴趣。
“原来如此。冒昧问一句,杜掌事是什么时候在陆氏的?”陶珑轻轻转着自己腕上玉镯,“您或许听说了,我三年前都还在京城,那时似乎没在陆氏见过您。”
杜成风坦然道:“是两年前的事,您没见过我也合理。”
“说起来,我拿下织造司今年的单子,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儿,没想到陆氏的消息灵通,动作也快,货物前脚刚到金陵,您后脚就来了。”
杜成风滴水不漏道:“东家自有他的消息来源,我这样办事儿的只管听吩咐就行,哪里能想到真就如此凑巧。”
几次交锋下来,陶珑基本摸清了杜成风的性格:圆滑,八面玲珑,很典型的商人。
如果做生意遇上的都是他这样的人,陶珑怕是会舒心不少,她很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而且……这些特质,几乎都和她那倒霉亡夫正相反。
梁椟其人,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不说,还是真的不善言辞,每次和他说话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当时陶珑就很疑惑,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天子近臣的?难道当今陛下觉得生活太无聊,每个人都顺着他,所以需要一个超气人臣子来让他感受,人生并非一帆风顺?
明明皮囊是如此相似,内里装着的东西却几乎全然不同,陶珑差点都要相信,杜成风就是一个和梁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
但直觉告诉她,杜成风就是梁椟。
没有任何缘由,就是直觉。
陶珑透过纱幔,看向杜成风,道:“杜掌事,我想好要您做什么了。”
“……请讲。”
杜成风难得迟疑了片刻。
“安心,真的不是什么麻烦事。”陶珑笑嘻嘻道,“我正打算回京城,劳烦陆氏商船载我一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