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并不大,但鹿南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言昕朝外面高声说了句:“请进。”
罗姐推门而入,她朝鹿南点头笑了笑,和言昕说道:“已经一点半了,你俩要不要吃点东西?言医生,你下午三点还有个预约,可别忘了。”
言昕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一看,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晚。
她看了眼鹿南,双手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我俩还想再聊会儿,我们随便叫点吃的。”
罗姐连忙说道:“我已经给你俩点了外卖,刚送到。你们在这吃吗?”
言昕:“隔壁员工休息室吃吧,谢谢你罗姐,多少钱,我转给你。”
鹿南赶紧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手机:“我来吧言昕姐,你请我喝茶,我请你吃饭。”
言昕笑了笑,也没客气,由着她把钱转给了罗姐。
外卖是附近商圈新开张的一家快餐店,号称营养健康搭配均衡,是各位打工人的梦中情饭,言昕吃过几顿,很是满意。
一盒奥尔良厚切鸡腿谷物饭,一盒韩式泡菜牛肉谷物饭,还有两杯拿铁。
言昕打开餐盒,问道:“你吃哪盒?”
鹿南看了眼食材:“我都行。”
言昕:“那这个?”
她把韩式泡菜递给鹿南,鹿南喜欢吃酸口的,之前就说过罗姐家做的泡菜很好吃,罗姐八成那时候就记在心里。
两个人吃饭都很安静,速度也快,一刻钟不到就连饭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言昕站起身:“我去前台换罗姐休息一会儿。”
鹿南拎起两杯拿铁:“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并肩站在接待区的落地窗前,江对岸高楼林立,空中是流动的浮云,江面是缓缓移动的船只,拖出长长的波纹。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倾泻而下,洒在鹿南的身上,烘得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言昕姐,还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她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
言昕喝了口咖啡,转头看她:“嗯?”
“那个坠落的梦,我并不是第一次做。”
“你是说那并不是回溯的源头?三号之前你就开始做梦了?”
“也不是。”鹿南抿了口咖啡,斟酌道,“三号那个坠楼的梦境我是第一次经历,但我得知季茗风出事以后,其实就一直在做噩梦,我梦见,四周漆黑一片,没有风,没有光,连叫声都被黑暗吞噬,只有我自己,在无止境地下坠。
“这两种坠落,画面不同,但感受一样,都是那种非常真实的失重感。”
她轻声叙述着,说得缓慢,梦境中的黑暗与下坠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仿佛要将她重新拖回那个无底的深渊。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
熟悉的香气涌入鼻腔,一大片雪地森林在黑暗中徐徐展开,莫名心安。
她感受着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言昕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季茗风是在你大学时出事的?”
“大一。”
“那你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我是说坠落。”言昕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你一直都是失眠无梦。”
鹿南心中默算片刻:“快半年。”
“怎么好的?去看了医生?”
鹿南摇摇头:“我在学校晕倒过一次,昏睡了很久,梦里,我看见了……”
她顿了顿:“季茗风。”
她平缓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自他出事以后,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那天过后,我就再没做过噩梦,但也再没有梦。”
她端起咖啡,灌了好几口。
言昕默然无语。
沉寂片刻,鹿南开口道:“言昕姐……”
“嗯?”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凑巧。”
“你说说看。”
“起初,那些噩梦都是千篇一律,我一直在坠落,深不见底,只有失重感如附骨之疽。但某个晚上,梦境竟然有了好转,我一开始还坠在半空中,但突然,地面毫无征兆地出现,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撞了上去。”
言昕眸色稍沉,脸上晦暗不明,她低声问道:“你管这叫好转。”
鹿南点点头:“嗯,我落地了,我终于落地了,我甚至还能感觉到疼痛,我好久没这么畅快。”
言昕面上不动声色,握着咖啡杯的手,却不由得收紧:“那之后呢?你有时梦见悬空坠落,有时梦见摔在地上?”
“不。”鹿南看向她,“那天之后,我梦见的全都是在黑暗中下坠,然后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四个月,然后我在学校图书馆晕倒,梦见了季茗风。”
“某天之前,一直重复做一个梦,某天之后,就开始一直重复做另一个梦?”言昕眼神错愕,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但微微抖动的睫毛还是暴露了她此时的心境,“你……那天有发生什么事吗?特殊的事,不同往常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天我在学校的放映厅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情书》,遇到了一个外校的女孩,聊了几句,她背着小提琴,说是下午在我们学校有文艺汇演,早上过来逛一逛。”
言昕:“还有吗?”
“那天,北都下了初雪。”
“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是2014年12月9日,”鹿南露出浅浅的微笑,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因为,如果不是凑巧,真是当天的某件事起了作用,不管是电影,女孩,还是初雪,我都心存感激,把我从不着地的坠落中解救了出来。
鹿南对那天,可谓印象深刻,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她没告诉言昕。
就在那天,那个陌生的女孩,给她介绍了一款APP,用于缅怀故人寄托哀思。
那款APP,叫做【离物】。
她很莫名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款应用,更不想让人知道【离物】里季茗风的存在,就如同季茗风生前,她也莫名地不想让任何人窥探他俩之间的关系。
言昕眸色倏紧:“鹿南,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季茗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鹿南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振翅,在剧烈地颤动着:“他好好地走在路上,好好地走着,上面掉下水泥块……他们说是墙体剥落,说是意外……甚至找不到人负责……”
她咬着唇,神情悲恸。
言昕放下咖啡杯,俯过身,抱住她。
鹿南的脸抵在言昕的肩膀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正对着墙壁上费迪南德的那幅画,大片的火烧云像活了过来,白色的帆船变成了小鸟。
“言昕姐,我知道之前那些坠落的梦,只会证明我做梦一向离谱,但我想跟你说,这几天我做的梦,真的异乎寻常,真的不只是普通的梦。”
言昕抱着她:“嗯,我知道,我也觉得不简单。”
鹿南:“而且,我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我觉得它们不像是梦,更像是某个人的回忆。从十月三日开始,不过短短一个星期,我却像……却像在梦里……经历了一生,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她离开言昕的怀抱,看向她的眼睛:“言昕姐,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没头没尾,但言昕立刻回过神来:“你是说,你觉得这段时间所有的梦,都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事?”
“嗯,”鹿南点点头,“那个时空也有鹿南,也有季茗风。”
言昕停顿片刻,出声问道:“鹿南,那如果这一切真是平行时空,你有什么想法吗?”
鹿南面色沉静,眼眸漆黑,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我要想办法过去,找到季茗风。”
言昕呼吸稍窒, 抬睫看她: “找到他,然后呢?”
“把他带回来。”
言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鹿南,你之前也说了,你和梦里的鹿南不一样,经历的事也很多不一样,所以梦里的季茗风,和这里的季茗风,也不一样。”
“我知道,”鹿南说道,“但我能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那么总有一天,那里的季茗风也能感受到我,对我而言,他就是阿季,不管在哪个时空,他终究是他,都是我的阿季。”
“……”言昕,“好,他就是他。但你也说那是个平行时空,那你有想过,你把他带过来,那个世界的鹿南呢,那个世界季茗风的亲人和朋友呢?”
“我也没见她在乎过季茗风啊!”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又慢慢沉寂下去,整个人像慢慢没入了深水里,一点点地,直至口鼻都没了进去,她轻声说,“那就让我下地狱吧。”
“……”
房间里悄寂无声。
“鹿南,”言昕开口道,她的眼神极为柔和,“那如果你去不了那个世界,或者去了,带不回季茗风呢?”
鹿南抬眼望向她,满眼央求,泫然欲泣:“所以言昕姐,你要帮我!你想想办法,帮帮我好不好?去不了哪怕能梦见他也好。”
“梦见他和别人在一起?”
一瞬间,鹿南如遭雷劈,整个人呆住。
短暂的失神后,她缓缓开口道:“也许我会承受不住,也许我迟早会疯,但不管是下地狱还是发疯,这辈子我都不能没有季茗风。”
“所以,你那天那么着急联系我。”言昕说道,“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病情,而是因为梦不到季茗风?”
鹿南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哀伤。
言昕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许久,开口道:“不管怎样,这段时间的梦,你觉得不简单,我也觉得不简单,我们先来解决目前遇到的问题。回到梦境的源头,十月三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你吃了什么,去过哪里?碰到了什么特殊的人,或者物,或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鹿南蹙着眉头苦思冥想,突然,她瞳孔骤然紧缩,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惊愕。
她伸出手拉住言昕的手,指尖颤抖,掌心发凉:
“十月三号那天……是季茗风的忌日,十周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