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盈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的时候,岑以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隆冬的冰窖之中。
周围的喧嚣冲进他的耳廓,刺痛他的神经。
救护车鸣笛的声音,民警疏散人群的声音,风的呼啸声,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身体,割烂他的骨肉。
“这车祸怎么回事啊?人当场就死了?”
“说是这个女人没注意红灯直接走过去,旁边一辆货车方向盘都来不及打,撞上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在路中间都看不见吗?”
“这几天雾多,大冬天的又冷,哪能注意得了那么多啊。”
……
“啧啧啧,可怜人啊。”
“她看起来不是挺正常的吗?跑到路中间干嘛?”
“能有多大的事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啊!”
……
“我看见了!我看见她在超市门口喝一个女人吵架,吵着吵着好像还被打了,推倒在地上。我就听见那个女人骂得很难听,泼了人家一身水不说,还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还咒人家什么死不死的。”
“这么说我那时候正准备进超市,好像听见门口有人在吵架。说是吵架,都是一个人在骂一个人。”
“那个女人把她的东西扔到马路上,我看见她爬着过去捡东西。”
“骂娘的那个女人真不是个东西,过去踏了她的东西,还踩了她的手,造孽啊!”
……
岑以安颓废地坐在手术室外,红灯撒下来的光渗进他的眼睛里,满眼通红。
铮铮少年在手术室前突然跪下来,绝望地盯着亮起的灯。
漫长的等待就像是毒蛇一样,时时刻刻钻进他的身体,在他的体内释放毒素,杀死他的所有细胞。
手术灯熄灭的时候,岑以安归者的身体才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僵硬得站不起来。
撑着地板踉跄地走到手术室门前的时候,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重重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岑以安好不容易站直的身体又倒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碰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的声音。
他几乎是跪着走路,走到被推出来的蓝盈面前,他紧紧抓着床边的护栏,通红的眼珠像是要瞪出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浑身僵硬的人。
护士拿给他一个东西,说是蓝盈手里一直攥着的。
是一颗圆润的板栗。
少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拿出来千刀万剐,剁成一滩血肉。
他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躯体中的血液停止流动,如同冰塑。
岑以安不知道在医院的墙角坐了多久,从黑夜到白天,在凌晨的雾气透过医院的门窗,和空气中的消毒水混为一谈,钻进他的鼻腔里,突如其来的冰冷才让他浑身轻颤。
他的双腿僵硬地站不起来,眼睛也闭不上,刺眼的白炽灯一下子灭了,他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完全灌进他的鼻腔之中。
他的眼皮突然被千斤重的铁块压着,眼前明亮和昏黑交织着,整个世界被他框在狭小的眼睛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打扫卫生的人在角落里看见倒地的岑以安,尖叫着,嚷嚷着,“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岑以安在邻居的口中得知出事前的某一天,孙依挨家挨户地打听蓝盈住在哪里,找上门之后,在他家门口撒泼,大吵大闹。
他有时候不理解为什么孙依要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这样不明事理。
直到他回家推开门看见空荡荡的家的一瞬间,完全明白的孙依的做法。
他恨孙依,但是又不能恨。
他一种绝望和矛盾中崩溃了很多次,可再怎么样,蓝盈也回不来了。
蓝盈走之后,孙依突然消失了。
岑以安带着绝望和悲痛上下学,在路上碰见她几次。
她头发蓬乱,满面愁容,过得好像不是很好。
岑以安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孙依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断提高音量为自己装胆。
“滚开,你给我滚开,你别跟着我,也别看着我!”
“你不怕我报警吗?”
“你妈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公平了!”
岑以安紧紧攥着拳头,双目冰冷得像是万年冰川,腮帮子因为生气和隐忍而鼓起来,心中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往外冒着热气。
他看着孙依仓皇而逃,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留下了几圈渗血的指甲痕印。
蓝盈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岑以安眼熟的老师和同学,还有蓝盈教过的很多学生。
所有人满目悲伤,对这位从始至终在岗位上尽职尽责,培育桃李的老师感到惋惜。
岑以安跪在他蓝盈的目墓前过了冬至之后天气变得更加冷,冷冽的风像是在割着他的皮肤,寸寸刺痛,像是在流血。
岑家父子回到家,静谧的屋子里再也没有蓝盈的踪迹。
她爱看的书,伏案备课的桌子上,残败的花朵没来得及还,透明的玻璃花瓶里绿色的水生出臭味。
岑盛宇独自在房间里抽了一整个晚上的烟,岑以安早上打开房间门的时候发现她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烟味弥漫整个房间。
曾经的蓝盈最讨厌烟味,岑盛宇从来不在家里抽烟。
岑以安看着颓废的父亲,做了两份早餐,六点钟一到,踩着单车离开了月儿弯巷。
一路上他冲破风的屏障,周围早餐小摊的蒸汽缭绕在他的身后,风呼啦哗啦地灌进他的校服外套里,他第一次感觉到冬天的冷。
学校里有关蓝盈的流言止于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所有人看向岑以安的眼神又带上了几分怜悯。
岑以安照常上课,放学后买菜回家,有时路过书店的时候会买下几本书,但是回到家之后才意识到爱看书的人早就不在了。
岑盛宇不在去往外地,他整日整夜地抽烟喝酒,岑以安上晚自习回来看见他整个人倒在门口,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不省人事。
岑以安对他说:“你回去工作吧。”
岑盛宇重重地吐出一口酒气,眼神流离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摇了摇头,接着又出了门,到大半夜才回来。
那年春节岑家异常冷清,父子俩人都没有心思准备年夜饭,到月儿弯巷的小炒菜馆点了两个炒菜。
岑盛宇常年在外,这是父子俩之间不多见的坐下来一起吃饭。
岑盛宇咬了一瓶劣质的白酒,顺着岑以安的眼睛,自顾自地说道:“你不知道吧,越便宜的酒越烈。”
岑以安拿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喉咙里传来的火辣辣的痛觉让他涨红了脸。他分不清酒的烈还是不烈,只知道这酒很苦很苦。
开春之后,岑以安全力以赴应对高考,岑盛宇却在这时候出事了。
因为整日整夜喝酒,得了脂肪肝。
岑以安有一段时间医院、学校和家三点一线来回跑,岑盛宇好不容易出院,却又喝了起来。
那天晚上岑以安十点才从学校回到家,拿出钥匙正准备打开门的是听见屋子里传出划拳喝酒的声音,岑盛宇不知道哪里找到的酒友,四五个人把客厅弄得满地狼藉,岑以安进门的时候看着满地的垃圾的酒瓶不知道如何下脚。
他和狐朋狗友吹牛划拳的声音让岑以安写不了作业,睡不了觉。
凌晨两点的时候,那股动静才渐渐消失。
岑以安走出房间,对着岑盛宇说道:“别再喝了,你回南方重新找份工作吧。”
岑盛宇烂醉不堪,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岑以安收拾客厅,好久,他才开口道:“人都没了,我还找什么工作,我还不如一起去死了。”
岑以安没办法说出“那你也跟我妈一起去了吧”这样的话,只是注释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回去吧。”
“回去个毛啊回去,我的钱早就被那群鸡贼骗光了。”
岑以安那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听着醉醺醺的岑盛宇讲起他所谓的创业。
岑盛宇和蓝盈的婚姻是不被岑以安的外公所认同的。岑以安的外公和外婆都是初中老师,蓝盈又是独生子女,自然被寄予厚望,可偏偏怀着期待的蓝盈在选择大学的时候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留在本地的大学,而是来到北方,在大学里遇见了岑盛宇。
岑盛宇农村出生,一路求学,生活艰苦,在大学食堂兼职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蓝盈的饭,两人的缘分就此开始。
岑盛宇很穷,却对蓝盈很好,两人惺惺相惜,很快坠入爱河。
求娶蓝盈的那一年,岑盛宇带着五万块钱和一辆二手汽车上了门,却遭到岑以安外公蓝卫松的强烈反对。
尤其是在二老知道岑盛宇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和一双年迈的父母的时候,更是满口拒绝,并把蓝盈强行留下,帮她安排了相亲。
心中满是岑盛宇的蓝盈连夜拿着一个行李袋买了一张十几个硬座来到来找岑盛宇,当蓝卫松找到蓝盈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岑以安。
仓促的婚礼,仓促的嫁娶,岑以安也在仓促中出生。
岑盛宇还是没有放弃赢得岳父岳母的认同,辞去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独自跑去南方做生意。
有句话说:站在时代的风口,猪都能飞得起来。
那几年,南方的几个城市只要有点头脑再加上点运气,很难没有不成功的。
可偏偏岑盛宇就是个例外。
蓝盈把年幼的岑以安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家,一路南下来陪岑盛宇,知道岑以安上小学的是欧,她才回到北林市,在蓝卫松的一位朋友的帮助下进到师源一中当了顶岗教师,几经波折之后转正。
岑盛宇的生意一直做到岑以安长大还是没能起什么波澜,偶尔有几次小赚了一笔,又投进去,又失望而归。
前两年他回家过年,和蓝盈说年后想留在他们母子身边,不回南方了。
蓝盈很是赞同,高兴地带着他和孩子回家。
岑盛宇依旧遭到二老的冷淡和白眼,但是他不在意。可是一家人在包厢吃饭席间,一个男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走进来,二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热情又激动。
在听那个男人和二老的聊天之中他才知道那是蓝盈曾经的追求者,岑盛宇明面上不在乎,在给蓝卫松敬酒的时候,那个男人直接挡在他的面前故意碰倒了他的酒杯,酒水撒了一身。
岑盛宇尴尬地坐下来,余光打量着西装革履的追求者,对比之下自己的寒酸,有一种说不出的局促和窘迫。
过完年之后,岑盛宇又离开了。
他迫切地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好让蓝卫松不再看清自己,可命运总是喜欢玩弄人,越想得到的东西越得不到。
他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投进去,却泛不起一丝水花。
蓝盈想让他回去,他总是固执地摇头。
他全身心地重新创业,东奔西跑却忽视了蓝盈,从每天一个电话到每周一个、每个月一个、三个月一个。
岑盛宇每次挂电话之前都会说:“等我赚了钱我就回去陪你和孩子。”
可是到最后,钱没赚到,人也没留住。
蓝盈的离开就像是抽走了他心中一直支撑着他的定心针,他堆积的梦想一下子坍塌,变成灰烬。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此。
酒精的麻痹能让他好受一些,却也像蠕虫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刺痛都在提醒着他爱人的l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