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弗他利倚靠着长柄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色长发被汗水打湿，根根分明地沾在颈侧。
“大天使约瑟芬，向我报告乌洛波洛斯循环状况。”祂向着虚空放出神音。
刹那间约瑟芬就出现在祂面前，躬身道：“主神，乌洛波洛斯循环刚刚发生异动。”
约书亚原先只当能和顶楼神秘大老板面对面说上话的唯有天使长路易一人，不曾想还有个约瑟芬！
约瑟芬是珀迦托雷图书馆兼档案中心的掌事天使，掌握了大量鲜有人知的知识与秘闻，而乌洛波洛斯循环又位于档案中心腹地，这么一想，她能越级与黑神沟通也确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一批没有资格进入的灵魂企图强行通过循环，回到人间。”大天使继续道。
眼前的约瑟芬似乎和约书亚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没有戴眼镜，那副四四方方毫无特色的镜框被珠绳系着悬在胸前，镜片破损，依稀可见溅上去的血迹，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白如霜雪的手臂，此刻却布满砍伤和瘀痕。
“我正在加急处理，还请主神稍事忍耐。”
约书亚脑袋里立刻浮现出约瑟芬披坚执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守在乌洛波洛斯循环前的画面。这样的她对他来说有些陌生，要知道，这位大天使可是素来以和蔼可亲、博文广识著称，谁能料到有一天，居然连她也需要披挂上阵，浴血厮杀？
拿弗他利点点头，约瑟芬立即就退下不见，离开前只匆匆朝约书亚望了一眼。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戴眼镜的约瑟芬竟有种尖锐的魅力，让他不由地联想起路西法。
等等，一批没有资格进入循环的灵魂？路西法之前在潘瑞戴斯之心外提到的黑尔灵魂暴乱会不会与这有什么联系？那个黑发版本的自己刚才在面对拿弗他利的进攻时，似乎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有点躲懒放弃的意味，可既然是为了复仇，他又何故不全力反击？难道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他早就知道拿弗他利身上会发生一件事，这件事将彻底打乱祂的阵脚！
拿弗他利转过身，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但只过了须臾，祂便双膝一软，身子向后倒去。
黑尔女王对栖在自己肩头的乌鸦道：“快，赫尔墨斯！”
猎魂兽闻声化为一团黑雾，迅捷地裹住拿弗他利全身，又在祂触地前变成一头威武的大猫，用宽阔的脊背稳稳驮住祂。
路西法回头对晦天使们道：“孩子们，去吧，给他们露一手。”
数十名晦天使女孩齐刷刷将弓箭插入背后箭囊，解下腰间缠绕的软鞭，像一群黑翼椋鸟，又像一阵旋风，一往无前地袭向黑发约书亚。她们的战术是车轮战，每人上前抽他一鞭，且战且走，用的也不是普通皮鞭，而是“九尾鞭”，每一条鞭子由九根纤细的皮条组成，每根皮条末端都系着爪牙鳞角等锋利之物，几轮下来，就抽得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完好的皮肤。
黑发约书亚握紧拳头道：“路西法，劝你不要趟这浑水，我不想打女人。”
黑尔女王摇晃着她的蝎尾辫笑道：“哦？那是你的原则问题，关我什么事？”
晦天使的队伍开始发生变化，表面看起来她们似乎只是绕了个大圈，花费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回到起点，但在扑向黑发约书亚时忽然呈伞状散开，一柄雪亮的战斧异军突起，以星流霆击之势向他头顶劈去。
不料，被那人合掌接住。
这名晦天使名叫伊薇特，选中她发起奇袭是因为她是这批姐妹中最孔武有力的一个。战斧是她的武器，用一头黑尔巨鬃蜥脖子上的骨板制成，锋利无比，无坚不摧，是她成年礼上的战利品，陪伴她获得过无数次胜利，她像信任自己的双手一样信任它。
她先试探着下压斧柄，发现这名对手的力量并不十分高明，甚至手臂还微微打颤，已是强弩之末。很少有人在领受她们姐妹的九尾鞭之后还能坚持负隅顽抗，她相信自己拿下他不成问题。
“伊薇特，回到队伍中去！”路西法用神音命令她。
然而队伍已经飞远，可面前的胜利却唾手可得。她决心将母亲的命令置于脑后，一意孤行地要为自己的光辉战绩再添一笔。
双翼鼓满，手臂肌肉线条突起，犹如旋紧的发条，双手稳持战斧，倾力压下……
血顺着掌纹淌下，流入衣袖深处。黑发约书亚蹙着眉，看上去不堪重负，金色的双眸慢慢从战斧移到晦天使脸上，猝然咧嘴一笑。
“你妈妈没教过你，对男人，不能逼得太紧吗？”
约书亚立觉不妙，大喊一声：“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气沿着战斧张牙舞爪地扑向晦天使女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双手便被一种沥青一样厚重黏稠的物质死死缠住。
“既然你那么喜爱这柄斧头，那便永远不要与它分开。”
伊薇特拔不出自己的双手，那种物质却沿手臂爬上肩膀，钻入衣领，再由七窍进入身体。晦天使开始还在拼命挣扎，忽而身体一僵，不动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更像是下颌骨自己掉了下来，从喉咙里冒出滚滚浓烟，像个烟囱似的，紧接着，她的脸开始变形，结实匀称的身材像气球般膨胀，皮肤绷紧发亮，直至变成透明……最后，只听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啪”，晦天使女孩从内部爆开。
神殿内纷纷扬扬飘下黑色的绒羽，仿佛刚结束一场枕头大战。
是黄磷病！
黑发约书亚当着所有人的面，又制造了一例黄磷病。更可怕的是，这一次爆体而亡的是一名晦天使，也就是说，具有魔法的灵体并不是这种病的免死金牌，在场所有人都可能会感染死去。
晦天使们开始远远绕着神殿的穹顶低空环飞，俯身拾起姐妹仅剩的羽绒，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口中齐唱着一首挽歌：
我骑着高头灰马送别我的姊妹，
我们一起翻越高山，踏过雪原，
一起穿行雨林，横跨沙漠，
从日之东，到月之西，
直到那扇我不能进入的黑门前。
执剑的女武神身披金甲，
告诉我这里是英灵殿，
已故勇士在此把酒言欢、畅饮达旦。
她将你的手从我这里牵过，
黑门在她身后訇然长阖。
请为我在你身边预留一座，
终有一天，我会赶来相聚
……
约书亚满眼含泪，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剑，背后羽翼蓄势，准备一跃而上。
路西法却轻飘飘地降落在他身旁，伸出一只手把他按回地上。
“别去。”
“那可是你的女儿！他杀了你的女儿！”
路西法脸上露出凄婉的笑容：“那是她的命运，我的每个孩子都清楚这一点，能为白神牺牲是她的幸运。”
“可我不是白神！”约书亚哽咽道，“你听见拿弗他利说了，我不过是祂照着白神的样子捏出来的一介凡人，至多就容貌上有些相似，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白神？我没有那通天的能耐，我不能保护好所有人，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
路西法望着他，目光深远而复杂：“不，是你太低估自己了。”
她又一次拍拍他的肩膀：“这里的每个人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但我们却共谋向你隐瞒了一切，没有给你应得的尊崇和感恩，很抱歉。”
她低下头，蝎尾辫顺着修长的脖颈垂下，俨然一副圣徒模样：“这条路，前所未有的崎岖和艰难，你终究要一个人走完，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陪你走到终点，但至少，请允许我做你的开路先锋，为你扫除一些荆棘。”
她朝约书亚微一欠身，抬头向那些低飞的晦天使道：“孩子们，去邀请他跳支舞吧！”
晦天使的队形再一次变化，从紧密到稀松，慢慢向四周散开，最后在神殿的穹顶之下组成一个美丽的圆环。
潘瑞戴斯之心外的光线已经暗淡到看不出来，整座神殿内的唯一光源是约书亚微微发亮的翅膀，他用掌心托起一个光球为所有人照亮。突然间，脚下地面向下一沉，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神殿开始向一边倾斜，仅剩的几座阶梯也开始崩塌。
终于，崔斯坦带来的那些信仰之力也消耗殆尽了！
潘瑞戴斯之心外，众天使还在拼命力挽狂澜。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间神殿其实是座巨大的空墓，也不知道天使长已经不在，而且随着信仰之力的枯竭，他们的法力也开始衰退，翅膀如坠巨石。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昔日冰霜般美丽高贵的脸庞一个个都紫涨成猪肝红，洁白飘逸的制服被血水层层叠叠的浸染成铁锈色，也还是于事无补。
这座承载了全世界希望的圣殿终将陨落，带着埋藏在其中的秘密，永远地粉身碎骨。
约书亚朝着路西法大喊：“带你的女儿们先离开这里！”
他托着光球，找到拿弗他利昏迷的位置，赫尔墨斯还驮着祂，就在一座即将解体的阶梯下面。他飞到猎魂兽面前，用自己的半吊子魔法生物通用语命令牠远离这里，也不知道是发音不标准，还是有主人在此的缘故，大猫并不配合，约书亚只好强行将牠拖离，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的阶梯就轰然倒塌。
约书亚捏了把汗，转身去找崔斯坦，习惯性地以为他一直跟在身后，结果却发现自己错了。
崔斯坦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正不断朝着神殿内一面云母石壁走去。
约书亚朝着他的背影喊：“你干什么？快回来！我们一起出去，这个地方马上就要坠毁了！”
崔斯坦听见他的声音，回头报以一笑，却接着向石壁走去，步履如飞。
路西法和她的女儿们也还在原地，谁都没有要撤退的意思。晦天使们艰难地维持着队形，在倾斜的屋顶下跌跌撞撞地环飞，路西法和黑发约书亚遥遥对峙，似乎都在确保对方不会出其不意。
约书亚的内心几近崩溃，他在想：这些人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没有人想要逃跑？仿佛这座空荡荡的神殿里有比他们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仿佛他们相信，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一切就都会过去……
他来到崔斯坦身边，想把他带走。
崔斯坦已经站在石壁跟前，仰头望着那贯穿整座神殿内壁的浮雕，那些阴刻的符文蜿蜒漫长，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像一条源远流长的命脉。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靠近潘瑞戴斯之心时，祂的光焰忽然暴涨，灼伤了我的眼睛吗？”
没有等约书亚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其实那时候我就想起来了，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我不在乎你是白神约书亚、先知约书亚、妖僧约书亚还是随便什么人捏造出来的，只有他一丝魂魄的凡人约书亚，在我这里你只是你，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约书亚，没有前缀，没有称谓。”
玉石地面倾斜着，崔斯坦所在那头高高翘起，背后是瑰丽宏大的云母石壁，微微透出遥远的宇宙星光。有那么片刻，约书亚感觉自己已然失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告诉你，而是隐瞒至今吗？”
他抬起手臂，缓缓伸向墙面。
“我在等你愿意，愿意欣然成为我的白神；我也在等你爱上我，因为爱人的信仰之力，可以以一当百。”
在他手心触及墙面的瞬间，云母石壁被骤然点亮，夺目的光线一圈圈沿着石壁上镂刻的圣书体咒文向外蔓延，然后百川入海般汇聚到潘瑞戴斯之心北极，又从那里四散开去，流星般缤纷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