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说。”约书亚习惯性谦让。
“我想起来了,是我亲手杀了你!我全想起来了!”崔斯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肩,将他揽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受伤昏迷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噩梦不断,时常在睡梦中大喊,却绝望地发现无法醒来。正是通过这些深深浅浅真真假假的梦境,他一点一点拼凑出不愿忆起的真相。
约书亚被他抱得卡住了嗓子,哑声道:“这不是你的错……好了好了,让我喘口气吧!”
“你都……知道了?”崔斯坦乍然间显出一线错愕,他本想由自己亲口告诉他真相,可似乎他已经从别的什么人那里得知。
约书亚宽慰道:“是我要求你这么做的,你无需为此自责。”
“可在那之后,我因怨生恨,破罐破摔地丢下一切,跑到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当一只缩头乌龟,全然辜负了你的期许,简直斯文扫地……”
约书亚吻了吻他的额头:“那也不能怪你,是我先抛下的你。”
崔斯坦的眸子晶晶亮着,像倒映着繁星,他把他的两只手都捏在自己手中,几乎有点蹬鼻子上脸道:“那你刚才想和我道歉,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约书亚却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催眠再说:“话太多容易伤神,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继续睡吧!”
他眸中精光闪过,一直注视着他的崔斯坦立即就感觉眼里生出一双漩涡,深深把自己卷了进去,腰一软,身子向后一仰,被约书亚托住,轻轻放回枕头上。
呼——他这才长出一口气。
应该告诉他真相吗?
他想向他道歉,是因为欺骗了他。
在生前最后的时光里,或许是为了通过他实现究极解脱,完成自己由来已久的死志,他没有驳回他荒谬的猜测,而是允许、纵容他保留这种错误的印象,以致贻误终生。
呵,说他是白神?简直错得离谱!
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压根儿就没皈依过祂,甚至打心眼里觉得这位神祇就是大人编出来哄小孩子的,跟“圣诞老人”属于一丘之貉。他那点窗户纸般的虔诚全都是表面功夫,沾水一捅就破。他也不稀罕成为祂的天使,只不过这是自己应得的嘉奖,他也不会跟潘瑞戴斯客气。
退一万步讲,就算白神真的存在,传说中祂执掌着象征创造与新生的光明之力,怎么可能是他那种画谁谁死的晦气本事?
甚至在自己死后还一直将他蒙在鼓里,利用他的虔诚、笃信和爱情铸造了一副固若金汤的镣铐,恒久地戴在身上,让这个蒙受神恩的不死之人,在那片旷远无边的神赐之壤里,遥遥无期地执着守候。
守候又寻找。行走在那些手染着他心爱之人鲜血的同胞及其后代中间,他被迫许诺不寻仇、不报复,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宽恕他们、爱护他们、帮助他们,就像他保证过的那样。渐渐的,压抑成为本能,遗忘成为救赎,完成诺言成为唯一可以阻止他发疯的救命稻草。
所以当他被打捞起来的时候,仍在救人,奋不顾身地要帮助那些“受苦的萨福”横渡死亡之海。
约书亚凝视着他的睡颜,眉毛揉成一团,浓密而卷曲的眼睫上下翕动,仿佛涸辙之鱼的鳃——又做噩梦了。
那就姑且将错就错吧,反正白神老儿“真人不露相”,自己在他一人面前担着这虚名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两条胳膊和肩膀都露在外面,约书亚拉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到被子下面,却被突然攥紧,只听崔斯坦在梦中朦朦胧胧地呓语:“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向你证明……”
咚——玻璃窗外传来一声气血不足的撞击声,仿佛是个有血有肉的东西撞在上面。
他轻柔地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开窗。一只飞犬咧着大嘴迎接他,脖子下面系着一只信筒。
约书亚拔开盖子,抽出里面的纸卷单手展开,另一只手抚摸着飞犬毛茸茸的头顶。那狗子舒服地踢起后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忘记了扑打翅膀,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往下掉了十多尺才找回魂来,再次奋力回到窗前,却失望地发现窗帘已经拉上。
屋内,约书亚看着信上浮动的字符:请于明日前往十诫厅接受初试,过期不候,视为自动放弃。
在信的末尾盖了十诫厅的金印,那是一双长在六芒星上的翅膀,被重重锁链禁锢。
所谓十诫,即禁邪神、禁偶像、禁称讳、禁□□、禁享乐、禁敛聚、禁与凡人私相授受、禁谄妄或妄言不了解之事、禁滥用魔法、禁泄露天诡。
十诫厅实际上是一所天使学院,所有新晋天使都会在这里受训。按照惯例,要首先接受一场本源之力测试,进入一个特殊法阵,轮番与自然界的所有魔法元素较量,直至找出最适合自己的一种。接着,会有为期十个天堂日的集训,包括一些天使通用法术、对本源之力的针对性深化训练,以及将十诫精神内化于心,成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最后,会举行一场结业考试,成绩优异者将直接跻身大天使之列,表现平平者则会先成为力天使,以待进一步磨砺成长。
约书亚看了看信末的落款时间,发现距离这封信写完发出已经过去两日,信上提到的初试自己显然已经错过。飞犬是十分忠实的小动物,且一般不会迷路,因为它们接受的是魔法指令,犹如人间导航一般精确。只可能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不想让他成为天使。
眼下崔斯坦情况还算稳定,他留下一张便条告知去向,便拿着信孤身前往十诫厅。
十诫厅位于通天塔第一万两千七百八十四层,靠近潘瑞戴斯。电梯到达以后,门口两名力天使在向内通传了他的名字并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收起交叉的翅膀放行。
约书亚穿过十诫厅相当宏伟的拱形大门,来到第一个房间。
这里异常开阔,但与图书馆那种施加了空间折叠法术后拥挤的开阔不同,这里是货真价实的空旷。头顶的天花板很高,行走在其中容易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立着代表自然界七种魔法元素的罗马柱,围成一个诡异的石阵,中间是一片高台,四周是环形的三级台阶。
一位大天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想必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约书亚,让米兰达姐妹在万人前以性命相要挟,置天使长于别无选择的境地,又不知做了什么使整个天气区消失……我还以为你自觉寄颜无所,玩起了失踪呢!”
这位天使中等身材,腰腹部稍显福泽深厚,灰发灰须,鼻梁上戴一副夹片式眼镜。约书亚认出,他就是六位长老天使之一的罗德里戈,同时兼任十诫厅院长。
他拿出那卷信纸递给罗德里戈长老:“有人在我的信上动了手脚,我直到今天才收到。”
他本是口说无凭的,因为信的寄出时间确实是两日前,中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除非他能弄清那只飞犬的送信轨迹。
罗德里戈却只是瞥了眼信纸便不再说什么,似乎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指指罗马柱中央的高台:“现在,请站上去吧。”
他消失在其中一根柱子背后,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黑暗。四周慢慢有萤火一样的亮斑升起,仔细看时,发现是从罗马柱上代表不同元素的徽记上飘下来的。
这场初试的逻辑其实十分简单。一开始,站在圈内的受试者会遭到全体元素的无差别攻击,直到他捕获、驯服其中的一到两种,使之成为自己的“队友”,合力击退其余元素。
整个过程中,罗德里戈会一直躲在柱子后的阴影里观察,将受试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需要多久才能摸清初试规则;面对不同元素的进攻时是紧张慌乱,还是处之泰然;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是轻言放弃,还是坚持到底……最后会按照受试者自身条件、学习接受成本以及潘瑞戴斯天使法系分布三个维度,给出一个针对性建议,新晋天使可以参考他的建议选择自己的“本源之力”。
令他吃惊的是,当约书亚站上高台,所有的元素并未一开始就向他发起进攻,而是绕着他笃悠悠地转起了圈,像是在观望,又像是太空中的细小颗粒被行星引力吸引而形成的行星环。
不久,水元素率先脱离自己的轨道,向约书亚靠近,随即便如同臣服于他一般,在他双手间跳舞。紧跟着土元素也从这一条散发着微光的环形轨迹中挣脱出来,奔向约书亚,依偎在他脚边,像条听话的小狗。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越发叫他大跌眼镜,自他担任十诫厅院长以来从未被人驯服过的光元素竟也朝他飞去,像颗启明星那样悬于他左肩,与光元素伴生的火元素自然也不愿落下,急急忙忙赶上,在他右肩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人竟然驯服了四种元素!
而约书亚就像一位心灵手巧的魔术师,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磨人精孩子包围,面面具到地迁就每一个天马行空的要求,让那些元素看见自己通过他指尖绽放。
然而不知怎么的,在约书亚兵不血刃地降伏四种元素之后,剩下的三种元素却突然暴动起来,它们趁其不备绕到身后偷袭,凶暴程度前所未见。
到底寡不敌众,约书亚轻易就把它们压制,不费吹灰之力逼到擂台边缘。
“以后还是别用偷袭这种卑劣的手段,因为偷袭并不能使你变得更强大。”约书亚语重心长地说。
他以为初试已经结束,正准备走下高台,身后却陡然刮起一阵罡风,排山倒海一般,差点将他掀个人仰马翻。约书亚稳住下盘艰难转身,发现身后的三种元素正纠缠形成一团越来越大的黑气。
那团黑气发出狂风的怒号,蓝紫色闪电是它的触手。它混沌如黑夜,却并不静谧,酝酿着暴戾的声势。
罗德里戈从隐蔽处走出,朝高台上的约书亚招手:“别傻站着,快下来!”
约书亚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专为不会魔法的新晋天使设计的初试应该不会有太高难度,就算自己比别人略懂一二,也不可能直接上性命攸关的考题。他并不恋战,也无意卖弄,便从善如流地跑下台阶,飞快向两根罗马柱中间的空隙中钻去。
可没等他走到那儿,一道闪电落在他脚前,直接劈倒了一根罗马柱,挡住他的去路。紧接着,六条闪电自黑气中射出,七根代表不同元素的罗马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坍塌,生生把擂台围成一个“至死方休”的斗兽场。
约书亚见退路被阻,只好硬着头皮转身直面那团三种元素混合成的物质。
黑暗仿佛长出了獠牙,一口咬穿隔在中间的空气,污浊的腥臭自喉咙深处飘散,犹如泛起的沉渣。
台下的罗德里戈长老已经急出了一脑门汗。自他担任十诫厅院长,还从来没有哪次初试会如此脱轨。要知道单个元素并不危险,魔法之所以不容小觑,是因为通过本源之力可以向周围源源不断地抽取同种元素,从而聚沙成塔一般发挥出惊人的力量。然而初试法阵中的这些元素都是经过七位长老天使炼化,就像从狼变成了狗,切断了它们与自然界中同类的联系,它们唯一可以抽取到的同类就储存在七根罗马柱中。如果把整套系统想象成电路的话,那罗马柱就是电源,而元素们就是电流,罗德里戈可以通过操纵法阵来改变“电阻”控制各种元素的流量,从而起到改变攻击力度的作用。
可约书亚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特质,好运和麻烦都喜欢围着他转。他不仅轻易就收服了四种元素,其中甚至包括一种极为高阶的光元素,更是直接导致剩下三种元素的暴走。它们冲破法阵约束,开始从自然界中呼朋引伴。
不过法阵破了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约书亚也可以毫无限制地向周围抽取与自己本源之力相同的元素。他掷出火球驱散黑暗,拔起藤蔓隔绝雷电,竖起水墙化解风势……
罗德里戈已经跑出去搬救兵,他长期做文职工作,灵体早已不适应这些舞刀弄枪的运动。约书亚环顾周围,见只剩自己一个,便不再遮遮掩掩,周身光芒暴涨,犹如将太阳移至室内。
在光芒的震慑下,黑气解体,那些从自然界被吸引来的元素纷纷四散逃窜,只剩下原本就被困在法阵中的那些,嘶嘶叫着皱缩成一团黏糊糊的焦油,被约书亚随意选了根空心罗马柱,将那团不断蠕动的物质填塞进去,焊死出口。
等到罗德里戈带着数名力天使跑进来,约书亚已经走下了一片废墟的高台,好整以暇地理了理仪容。抬头看见罗德里戈,十分谦恭有礼地一笑,问:“长老,请问我的初试算通过了吗?接下来我需要去哪里?”
罗德里戈长老还处在震惊中,呆若木鸡地指了指房间中的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