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只能死在国王手上……
这句话对崔斯坦来说是残酷的,但却是妖僧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不敢想象,如果落到教会手里,他又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
作为旁观者的约书亚深知,就算是如今的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恐怕也难以做出更好的选择。
唯一的遗憾便是搭上了崔斯坦,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下一幕便是他梦中的场景。
圆形的断头台高出地面,需要爬几级台阶才能上去。正中是一块平台,供受刑者和施刑者站立。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环绕圆台的边界向外延伸,蜷曲出如日珥一般繁复烂漫的图案——
一会儿他颈腔里的血就会顺着这血槽流出去,宛如注入剑范的铁水,用耀眼的红填充每一道缝隙,最终向天空开出一朵如火如荼的红花。
卫兵颤抖着手解开他腕上的绑缚,生怕一不留神碰到他就会使自己惹上诅咒。
约书亚宽容地微笑着,耐心等待这个惊慌失措的人完成自己的工作。他听见不远处的人群中,种种尖酸恶毒的字眼不时从同为人类的双唇中蹦出来,唾骂着自己的名字或外号,但他早已经毫不在意。
这痛苦的一生即将结束,当□□湮灭的时刻,灵魂将得到自由!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惧怕死后的世界,虽然世人极力渲染地狱的可怕,而像他这样的妖僧无疑是要下地狱的。
他轻轻推开两旁对准自己的枪尖,穿过排列森严的卫兵队伍,缓步登上台阶,步履轻盈而洒脱,仿佛不是走向自己的终焉,而是投入爱人的怀抱。
他爱的人也确实在上面,当他光脚踩过浮雕地面,脚趾不慎被凸起的图案绊了一下,立刻就有一双坚冰一样的手朝他伸过来。
“没事,我自己可以。”
他推开那只手,一步跨到平台中央,感觉脚下的地面归于平坦,便徐徐跪下,循着气味摸到身前那块带血的枕木,把脖子放在中间的凹槽上。
人们从世界各地赶来看妖僧死刑,都城的旅店客栈纷纷爆满。他们把这天当作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在断头台四周甚至有人摆摊兜售酒水食物,也有旅行戏班搭了个简易台子,将即将发生的血腥事件用滑稽夸张的方式一遍遍预演。
断头台后方的看台上,坐着兵不血刃的战争主教,他今早已经代表圣座接受了国王的道歉,现在正举着盛满红酒的金杯与率领雇佣兵逼宫的示剑贵族有说有笑。
教会使节身着他标志性的麻灰色僧袍跨上台阶,面庞清苦而刚毅。在这场关于信仰的恶战中,他花光了自己的所有头发,连稀疏的胡须也带上了霜。
“我看见战争的阴影横扫大地!”他的声音具有一种危险的煽动性,枯瘦干瘪的形象更增添了他话语的分量——圣座为了彰显教会发动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不知从哪里请来这么一位一穷二白的“门面”。
“我看见神的荣光被硝烟遮蔽,阴险的恶魔从地狱逃脱,带着乌烟瘴气来玷污我们神圣的教堂,我看见纯洁的羔羊躺在地上,殉道者的鲜血白白流干。只有让罪人付出代价,天堂才会重新向世人敞开大门!”
“杀了他!”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应和声。
“杀了这个妖僧!”
“妖僧必须死!”
国王像尊受难的石像般立在台上,面前是一把双手巨剑,剑尖深深插入脚下的地板。
从面上看不出他的心事,只觉得他像座伟岸大山,阴郁而沉默。但他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已经碎得不能再碎。
他恨自己该死的健康,恨这具内衰的躯体没办法被从外面击垮;他恨自己长久的寿命,恨这双无奈的眼睛总是目睹着心系之人离去;他恨自己任性的爱人,恨这颗心、这张嘴总是无法对他说一个“不”。
剑要磨得锋利些,下手的时候要快,就一下,别让我受太多苦——这句最后的嘱托像把锋利的锥子,拼命往他心里钻,直到将他的灵魂钻了个对穿。
伏在枕木上的约书亚撩开挡住颈项的长发,那接近银白色的金发就像光线织就的绸布那样从他肩头滑落。
“动手吧,请快一点。”这是他第一次催促。
国王的心脏似乎就在掌中跳动,双手颤抖得几乎难以握住剑柄。他第一感觉身上华丽的王袍是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抬起发红的眼睛,注视着台下疯狂嗜血的人群,他们是他的子民,可他的心里却充满恨意。
他在约书亚身旁单膝跪下,凑近他耳边,最后一次保证:“我会为你复仇。那些乐见你死的人,那些促成此刻的人,那些亵渎信仰的人,我都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约书亚却宽慰道:“不要恨他们,他们是神的子民,也是你的子民。你的神爱他们,为他们献出了生命,你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爱他们?”
国王眼中噙着泪:“不,我做不到。你既已选择离开,就不能怪我走上一条自毁的路。我不愿再当什么国王,不愿再做祂在人间的代言,我只想叫所有品尝过你鲜血的人付出代价,哪怕从此堕入万劫不复!”
“那你将再也见不到祂。”约书亚静静地趴在枕木上说,“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吗?虽然你嘴上说着恨,行动上想要放弃,但是我知道,你还会以其它方式去爱你的子民,因为祂选中你是有原因的。”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跪得更舒展一些,脖子尽力伸长。
“现在,快一点吧,我已经等不及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又一次催促。
国王闭上了眼,泪水顺着他憔悴的脸庞滑落,西风掀开他的黑发,露出底下苍白的鬓角——他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睁开眼睛,泪水已经风干,琥珀色的瞳仁深不见底,一种沉郁的颜色遮蔽了原本的清澈,仿佛他已将欢乐放逐,自此背负上痛苦的枷锁。
……赎罪。
他要为自己赎罪,也要为所有让祂失望的人赎罪。
他气息一沉,双手握住那把巨剑的剑柄,用力拔出,高举过头顶。
没有瞄准——他不想让冰冷的剑刃触碰他的皮肤,在他心里激起一丝恐惧——国王胸膛起伏,两次深呼吸后,巨剑在空中凝成一道雪亮的寒光,咔一声,妖僧人头落地。
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弹开,约书亚身躯猛然一震,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瑞汶的花园。
那无边厚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悲哀和绝望还没有散去,像风暴前的积雨云一样沉重地悬在心头,他不由得捶打胸膛,直至呕出一口血。
血溅落在草地上时,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瑞汶,和她身旁那只万花筒,较细的那头竟通过几条血线与她相连。
刚才她撕裂胸膛取出万花筒时,强烈的灵光盖过一切,却原来她是将自己的身体锻造成了一个守护秘密的法阵,别人若想获得这个秘密,势必先将她杀死,除非是她自己先遇见那个愿用生命向其揭晓的人。
她用力眨了眨伤口般的眼睛,苍白如纸的嘴唇开合着,似乎有话要说。约书亚抱起她,低头俯向她唇边,听见她拼尽全力说出:“现在……你可不可以……试着……原谅我?”
约书亚含泪点头:“我当然原谅你!请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找约瑟芬,她博闻强记,一定知道怎样能救你!”
瑞汶对于一个天使来讲过于平庸的脸蛋上浮起一个虚脱的笑:“不用……不用麻烦,花园……我想待在这里……”
约书亚不听她的,双翼挥动,顷刻间就带她从潘瑞戴斯回到珀伽托雷。瑞汶身材娇小,抱在怀里丝毫不费劲,然而约书亚却觉得她的身体仍在缩小,像怀抱着一片雪花。当他抱着她急急闯入约瑟芬的图书馆时,她已经缩水到只有小女孩的大小。
约瑟芬二话不说清空台面,约书亚把瑞汶放在上面。
这位娇小的天使身体在微微发光,万花筒被放置在她胸前,从她体内长出的血线正变得稀薄透明。
……她还在进一步缩小。
约瑟芬看着眼前的情形,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帮不了她。”
瑞汶的身体已经缩小到只有一粒胚胎那么大,却晃晃悠悠地飘浮起来,像个快乐的精灵那样闪烁跳跃。
在靠近约书亚的时候,她似乎受到一阵吸引,先是慢下来,紧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扑向他,在他脸侧亲昵地依偎着。约瑟芬拿来一只玻璃罐,将这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罩在里面。即便隔着罐子,她也在铛铛撞击着约书亚那侧的玻璃。
“这是她自己生出的灵,虽不保留记忆,倒是承袭了她的好恶。”约瑟芬封上盖子,用衣襟掩住,“她将被再次投入人间,书写新的灵魂之书,你要来送送吗?”
约书亚点头。
两人绕过有空间折叠法阵的区域,来到档案中心腹地。
乌洛波洛斯循环是个巨大的魔力充沛的法阵,两条闪电般的灵流不断交汇分离,勾勒出一个金红相间的“∞”,又像是一对孪生胚胎。
在这两个圆中间,一个是无穷无尽的生,一个是无穷无尽的死。围绕这两个圆环,档案中心的工作人员不舍昼夜地忙碌着,从一边回收上来死者的灵,又从另一边投入。
约瑟芬带着约书亚来到“往生”一侧,从衣服里取出装着瑞汶灵的玻璃罐,那一团毛茸茸的灵光却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静静趴在罐底一动不动。
“我认识瑞汶已经很多年了,印象中,她是一个不怎么爱麻烦别人的天使。”约瑟芬的话头起得很突然,“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天晚上她来找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原原本本地封存一段记忆,但又要绝对保密,即使被迫读心也不会泄露。
“第二天我查阅了一整天文献,发现一种以身体为封讫的秘术。大致上就是把要保存的记忆从脑海中取出,放入本命法器,再植入身体,以血肉为盾,本源之力为干扰场,这样不仅读心无法获得这段秘密,即使强制探灵也无法搜出它的位置。
“瑞汶的本源之力是土元素,那时的她是整个珀迦托雷最强的土系大天使,她能让潘瑞戴斯在一夜之间开满鲜花。在我为她施行完秘术后不久,就听说了她自请退居二线的消息。我去她家里看她,她顶着两只肿泡眼,却不是哭出来的,明显是被打肿的。
“我问她怎么回事,瑞汶却只是很兴奋地告诉我,秘术成功了!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就在那之后,她的本源之力接近枯竭,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也日益凋零。你可能很难想象,瑞汶作为执掌土植之力的最强天使,她曾经在潘瑞戴斯有‘花神’的美名,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冒出一茬新的追求者。
“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深居简出,从不踏出自己花园半步。”
约瑟芬转向约书亚,睿智的眼睛明镜似的洞察一切:“你抱着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秘术已破。她把藏在身体里的万花筒取出,自己便活不成了。我帮她封存这桩秘密的时候,并不清楚是关于你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拿回了记忆,有没有什么是值得让我知道的?”
约书亚凝望着眼前乌洛波洛斯循环中翻滚的无尽深渊,平静地说:“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不幸的人多舛的一生罢了。”
约瑟芬没有再说话。她拧开罐盖,瓶口向下,那一朵轻飘如棉絮的灵光便头也不回地奔向漆黑未知的深渊,她将带着她的骨气与倔强、美丽与忠诚,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
约书亚望着她逐渐消失的星轨,默默在心底祝福:愿你拥有幸福无灾的一生,花神。
约书亚回到家的时候,护工马克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激灵站起来:“老大,你怎么去了这样久?”
“出了点小插曲,绕路去了趟通天塔。”约书亚一边脱外套,一边朝崔斯坦抬了抬下巴,“他怎么样?”
“醒过一次,见你不在就又睡过去了。”马克眼睛下面也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老大,你得给我升职加薪!瞧见没?我可把咱家嫂夫人照顾得顶呱呱,白白胖胖,一点都没掉秤!炉子上还煨着我给他熬的鸡汤肉糜粥,我老马的厨艺绝对信得过!”
“谢谢你,辛苦了,马克,我不会忘记的。现在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约书亚感激地说。
马克一脚已经跨出了门,又扭过头说:“如果娜塔莎说要来换班,别答应她,有事就喊我。她最近忙得脚不点地,你不在以后,工作全压到了她身上。”
约书亚点头。
马克离开后,他去厨房盛了碗粥,吃完又回到床边,崔斯坦还没醒。
他很累,就趴在床边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