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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窒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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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绝罚之日,宇内动荡。贵胄拥兵,僧儒舌战,黎民黔首,心下惶惶。

圣座特遣苦修派使者周游诸郡。足蹬破履,身披劣麻,渴饮霜雪,饿食苦根,以足当车,以手为楫,翻山渡海,使妖僧之恶为天下闻。又令战争主教统帅亲兵,取道圣城,东征示剑。

沿途一呼而百应,更有本国乡贵,引私旅来投,东征之师,不断壮大。

王御驾亲迎,两军交火于示剑王城。

对峙月余,因犹不肯弃妖僧于不顾,致军心日涣,一溃千里。王遂携其人,遁入六月岭。

——《示剑帝国覆灭史》佚名著

崔斯坦带着约书亚,逃入六月岭深处。

仍旧跟从着他的大臣只剩下掌玺官波拿巴、掌旗官以利沙、市政官便雅悯,以及零星几名仆从。

六月岭深处有一座秘密行宫,说它秘密,是因为这座行宫建造在地下。时间往前推四百年,六月岭曾是一片砾石遍布的荒滩戈壁。据说示剑王国的开国皇帝在登基之前曾流亡至此,在大漠里困了整整六个月。此后,他就下令要彻底改造这片荒漠,挖水渠、引流水、种植被……经过几十代人的努力,终于将荒漠变成了绿林。

将行宫建在地下是开国皇帝的个人意愿,因为当年流亡时,他和一路追随他的先知无处藏身,就在几块高大岩石下的背风处徒手刨出一个沙穴,在里面一躲就是六个月。所以在之后忆苦思甜的岁月里,他便按图索骥,遵照记忆中的方位造了间行宫。鲜少有人知道行宫的具体位置,因为六月岭怪石林立,而且光从外形上很难分辨,一年四季,那些巨石的轮廓四时不同,甚至在一天中,也会随光照角度的变化而瞬息万变。

那些在外头喊打喊杀的人们不敢进入这片林区,里面光怪陆离的景致叫他们心惊,据说先王在建造行宫的时候,在周围布置了许多落马坑和陷阱。他们只敢沿着森林外围筑起营帐,切断他们一切可能的补给通道,直到把他们熬得弹尽粮绝。

这不是崔斯坦第一次遭遇背叛。在漫长的帝王生涯中,他曾经有过许多个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不得不逃进这座行宫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从来不曾怀疑能活着出去。

只是这一次,他无比仓皇,他带着自己最珍惜的宝贝,那个支撑着他穿越无休无止岁月的名字。

他投鼠忌器了。

派出去的充当斥候的仆人把教会使节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听:“胜利近在咫尺,国王和他的妖僧已经穷途末路,只消再坚持片刻就能看见神圣的惩罚降落在他们头上。天火将会烧尽他们的粮仓,毒虫将会污染他们的淡水,他们会染病、饥馑,越来越虚弱,最后彼此蚕食,最后存活的那个,将会狼狈奔逃到我们面前,袒裼裸裎,露出他肮脏的器官,哀求我们将他正法,而我们也会给予他最后的仁慈……”

国王苦笑,不懂这短命苦修士为何会如此乐见其死,明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

他起身离开王座,走到后墙边。整面后墙是一副巨大的壁画,画的是白神及六天使降服魔龙的故事。白神位于王座正后方,也就是整幅画的中央,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壁画不同,这位神祇的面孔没有用一团金光替代,而是被细致地描画出了五官,却又在脸上蒙上一层白纱,影影绰绰看不清容貌。六位天使环绕在祂身边,近大远小,最末端的两位天使只有真人大小。每位天使面前都有一面用金色颜料涂抹的光盾,仔细看时会发现,每面光盾的轮廓中都藏着一扇门。崔斯坦打开其中一扇走进壁画。

门后是国王的卧室。造在地底的秘密行宫自然无法用地上王宫的形制来要求,这间卧室十尺见方,没有窗户,靠屋角四盏枝形落地烛台上的蜡烛照明。室内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办公用的宽大书桌,和一张被厚重帷幔淹没的床榻。崔斯坦却并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件坐下来休息,而是径直又走到墙边,伸手在墙上轻叩。

“我可以进来吗?”

他安静地等待着,一会儿功夫,墙上赫然开启一道暗门,约书亚站在门后,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盘。

他的房间比国王的房间更昏暗,只点燃了一盏烛台上的蜡烛,不过对他而言,是点燃四盏烛台还是一盏并无区别。他的房间中央放着五尺多高的画架,一旁充当茶几的椅子上堆满了手稿和装颜料的瓶瓶罐罐。

借着昏暗的烛光,国王打量着他的脸。

虽然终日不见光的地下生活不利于健康,但他的脸色还算红润,甚至有些充实的喜悦在里头。他在这幅一诺千金的作品中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和心力,甚至忘却了流亡的不安。

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也将是最完美最盛大的谢幕。

“进来看看你的礼物吗?”约书亚说。

他侧身让进国王,领他走到画架前。

“这是最后的六分之一,其余的都在那里。”他指了指靠在墙边用盖布盖住的五张画,“全部画完后,我会把六张拼起来,做成一幅长卷。”

崔斯坦站在画前屏息凝神,陷入了一种陶醉的状态,眼神逐渐失焦。这局部的花园就足以勾起他的千思万绪:他是为那人而建,那人来了,却再也无法看见。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剪断黏连在画布上的眼神,偏过脸去瞧约书亚。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外面那群想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根本不构成威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崔斯坦的脸色枯槁憔悴,额角甚至滋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距离那个被献祭的王子和他的先知被困在这里,已经四百多年了,可是先知灰败的脸色、纸一样惨白的嘴唇和一动不动的身躯却还历历在目。崔斯坦告诉自己,决不能让一样的事情发生在约书亚身上。

“是画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出声,约书亚显而易见地慌了,他抓起盖布,藏怯一般迅速把画盖住,仿佛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崔斯坦这才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急忙解释:“是我实在太喜欢了!高兴得有些失语,以致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画的太好了,我只觉我的花园在你的画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约书亚长舒一口气,神色放松下来,但也没有再揭开盖布。他在画架前的矮凳上坐下,一时间竟有些大事已了的颓唐。

崔斯坦不喜欢他这种状态,让他联想起那位先知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无牵无挂,仿佛一只落了子的飞蛾,只等秋后的第一缕凉风吹过,便像枯黄的树叶一样,无声无息地凋落。

他必须激发起他的生望:“只不过……只不过这里还有些空,是不是缺了什么?还有这里、这里和那里,围墙下也是……我知道我的花园在规划上还有些欠缺,未来会慢慢调整充实,但是在画面上,能不能提前……”

“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约书亚的声音听起来彬彬有礼,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远,“所以还请国王陛下移步回房,我需要继续工作。”

吃了哑巴亏的崔斯坦默然看着面前又变回墙的暗门,心中五味杂陈。

明明他已经吻过自己,明明他也默认了他们之间那种隐晦的默契和亲密,甚至坦然住进了他隔壁的卧室,中间有一道暗门相连——按照惯例,那间房间是留给王后居住的。

他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又对自己恢复这种“发乎情止乎礼”态度,但更让他忧虑的是,如何才能让他已经萌发的死志不再蔓生。

或许只有在一个没有妖僧名号,让他能堂堂正正拿起画笔,自由自在画画的世界,才值得他留恋,渴望继续生活下去。

可这样的世界,崔斯坦却没法给他。

他在这世上活了那么多年,谨遵当年先知的教诲,认为信仰应该由心而生,从未把宗教事务大权独揽。民众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他从不过问,只是将那些他曾有幸观摩过的神迹、聆听过的箴言,孜孜不倦地传播出去。他也从不阻止人们给神明起其它的名字,或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阐释扩充教义。于是渐渐的,那些各执一词的信徒们的分了家,产生越来越多的教派。

直到一支来自西方的派别开始着手被他唾弃之事,他们统一了一部分教派,整合了他们的典籍,推选出一批对权力有野心的信徒,让他们成为大主教,又从大主教中选举出一名首席,作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自诩为唯一正统。

于是乎,精神世界的权力中心日渐向他们偏斜,而那些漏洞百出的教义和出尔反尔的阐释也成了任他们言说的话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崔斯坦真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些异端剿灭,如今倒反过来,自己成了异端,他的先知成了妖僧,他的国家被教会驱逐绝罚,他的人民对自己喊打喊杀。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一定不会把如山如海的想念拘泥在方寸的礼数之间,一定不会再看着祂为不值的人类牺牲自己……

就在他愁肠百结,懊恨难抒之际,通往王座厅的门外响起了敲击声。他派去与教会使节和叛乱贵族谈判的三位大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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