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匹马从示剑王城出发,背上驮着一百名骑士。
他们将要长途跋涉,去往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寻找神医术士,来为国王的妖僧治眼睛。
约书亚站在窗口目送他们远去,转身走向颓坐在房间深处的自己,发现竟可以毫无阻碍地听见他的心声,仿佛有一根无形的血线将他们拴在一起,同气连枝。
纵使我已经瞎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崔斯坦也不敲门,径直走进来,瞎眼的妖僧认得他的脚步。
他走到椅子前,身上的金属饰物碰撞出一派琳琅满耳的雍容,却在自己面前单膝下跪,仿佛他才是那个行事需要获准的人。
“想不想出去走走?”
一个被软禁之人,不该有对自由空气的奢望。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像生了翅膀,想往外面飞去,或许是真的在地牢里关了太久,实在很想念阳光下的世界。
崔斯坦的皇宫很大,占地八十余公顷,按普通人的脚程一天根本逛不完。许多地方还在修建,锤子、凿子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崔斯坦为他准备了一乘软轿,被他拒绝,这种把人像货物一样塞进交通工具里的做法他受够了,他宁愿摸着墙,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步。
皇宫里星罗棋布着许多小花园,每一座都不尽相同。崔斯坦很喜欢给自己的花园设计历史背景,用植物绿雕和微缩建筑还原名场面。
妖僧看不见这些,崔斯坦就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当讲解员。
“这些都是你不在的时候,世上发生的一切。我猜你大概会想知道,所以一直做着记录。”
末日浩劫后,人类历史进入了一段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在当时世界上,示剑是唯一受白神祝福的国度,示剑的君王由祂亲自加冕,示剑的臣民可以自称“神的选民”。
示剑的首位国王决定把自己的国度献给神明,颁布律法,将信仰白神纳入国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了纪念在与魔龙战斗中陨落的六天使,以及损耗神力白神,他将散落在全国各处最初作为祭祀、祈祷之所的简陋约幕改建为神庙。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神庙又演变为教堂,扩建成修道院,成为白神的祭祀也成为了当时最光耀门楣的职业。
那些记录着六天使及白神事迹的羊皮卷则成为最早的书籍,经由修士们不断誊抄,也夹带私货地把一些个人想法记录下来杂糅其间,这便成了最早的思想碰撞,一时百家争鸣。
示剑帝国如日中天,文明鼎盛,疆域也日渐辽阔。天高皇帝远,于是在某些角落,地方的实际管理者开始学样称王,一大批诸侯国家就这样建立起来,慢慢有了自己的习俗,自己的语言,也衍化出了一套自己的民族起源,但仍能从那些地域色彩浓重的故事中,瞥见那位神祇的影子。
一直到现在,古示剑的荣光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那些诞生王侯将相的大家族早就像野草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维系着整个世界秩序,让人类不至于全然堕回茹毛饮血野蛮状态中的,始终是对于白神的爱。
他引导着他的手抚过那些绿雕和建筑轮廓,绘声绘色地向他描绘那些动人心魄的历史事件,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约书亚听见妖僧在想:这个国王真是古怪,明明他只示剑一个国家的王,却把自己的花园搞得像什么世界文明博览会一样,巴不得把各国历史都纳入到他的小小布景中。
而且,如果只是想把他关起来画画,又何苦费这力气,跟他讲这些?
崔斯坦毕竟是国王,尽管他十二万分乐意,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在约书亚左右。当他要处理国家政务时,他就会派一个话很多的侍酒跟着他,给他指路,也给他作伴。
那胖胖的小男孩很是自来熟,在跟着他的第一天,就已经把自己从出生至今的所有经历都跟他讲了一遍,扒得连底裤都不剩。
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贵族老爷,母亲是宫里的女仆,所以自己是私生子,但他并不因此感觉低人一等,因为国王陛下曾私下里对他讲,自己也不是王后的孩子。
“我六个月断奶,一岁开始说话,和那些纯血贵族的小孩一模一样。七岁那年,我和一大批同龄的贵族小孩一起角逐国王侍酒的职位,结果崔斯坦陛下钦点了我。要我说,我还比他们要略胜一筹呢!”
在他絮絮叨叨的聒噪中,妖僧约书亚不知不觉被卷了进去,也跟着同喜同悲了一回。
不过有一点他却不敢苟同。在修道院的时候约书亚也曾研读过各国历史,知道示剑王国向来奉行一夫一妻制。先王后英年早逝,几乎从未有机会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国王却终生鳏居,再未续娶。要知道在当时,各国王族之间的联姻可谓价值连城,通过裙带关系缔结政治军事同盟更是基本操作,若非伉俪情深又何故将后位空悬如此之久?既然这样又怎么可能有非王后血脉的孩子?可见这只是国王随口哄小孩子的戏言罢了。
“崔斯坦陛下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使劲浑身解数逗你开心。可惜你看不见,不然我给你变一段戏法,是我跟一个酿酒商学的,能把你琉璃杯中的水变成葡萄酒。”
约书亚一点也不感到惋惜,因为他知道这个戏法的奥秘其实就是往琉璃杯中插一张与水面齐平的红纸片。
不过这小侍酒最大的妙处便是不需要回应也能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下去,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口无遮拦”。
“要不这样,你想去什么地方就直接告诉我,我带你去。我对这儿可太熟了!就没有哪里的故事是我不知道的。比如:昨天就在你脚下的这条土路上,崔斯坦陛下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开始闭眼走路,结果被一块凸起的小石头绊了腿,立刻就让人把它给撬出来,又把地弄平。还有还有,往前走你可以看见一片池塘,里面养了很多漂亮的小鱼,那尾巴简直像穿了纱裙似的,崔斯坦陛下原先可喜欢了,一点也舍不得遮挡。可就在前几天,他突然下令砌一排矮墙,就在水塘周围,上面铺木板,可以当矮凳坐着休息——哎呦,我又给忘了,你是看不见的……”
说罢他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有意的!千万别告诉陛下!”
约书亚淡然道:“我知道,不会的。”
小侍酒这才亲亲热热地又挽起他的胳膊,把自己当成一根粗粗短短的拐棍,继续一路天花乱坠。
少年人的喜悦总是简单热烈,少年人的悲苦也总是纤介微末。约书亚在这如稠糖一般的心境中裹了一圈,竟也有些莫名地开朗起来,话也跟着变多。
崔斯坦从不给他划定边界,哪里能去,哪里不能。所以约书亚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大,只是在有医士进宫的时候,他才会被摁进椅子里,医士不发话便不能离开。
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自己的眼睛万一有救,岂不是又要活回去了?可是时间一长,在听了无数遍“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节哀顺变”“另请高明”后,他确信,眼睛是治不好了。
侍酒问:“你故意把自己弄瞎,以后这世上有什么精彩的、好玩的东西就都不能看、不能感受了,你不会后悔吗?”
约书亚苦涩地笑了笑:“不。”
“可是你怎么下得去手啊?”胖胖的男孩一想到这血腥的场面,就搂着肩膀哆嗦了一下。
“因为在当时,这是放我自由的唯一一条路。”
“现在都好了。你要知道,我们陛下,是一万个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的事情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男孩咬了咬手指:“因为……哎呀,就这么和你说吧!你没来的时候,我们陛下就一直在到处打听一个什么人。没人知道他要找的到底是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相貌,只知道是陛下儿时的挚友。但是听宫里的老人们说,陛下儿时是养在深宫的,他们从未见过,更无从认识他的玩伴。他找了很多年,打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找,却始终杳无音讯。后来,他听到传闻,说教会囚禁了一名妖僧,决定御驾亲征去看看,结果这一看就带回了你。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听他说起过找人,大家都猜想,他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找到。他过去常说,等他找到那个人,必要没有底线得对他好。以前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人如此掏心掏肺,连对女孩子都不这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伸长乌龟脖子近距离端详约书亚的脸,半晌叹了一口气。
“小瞎子,要是你脸上没有那块可怕的胎记该多好?老实讲,你的长相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漂亮,只可惜现在这副相貌,总觉得有些配不上当我们陛下的挚友。”
约书亚以前对美丑从没有概念,修道院里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也不会在意这些,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脸上这团胎记多么有碍观瞻。
而他自有记忆起就是在修道院中长大,连对自己的生身父母都没有什么印象,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一个身份贵重的玩伴?
不过这只是一个嘴巴没装把手的小侍酒的胡吹大气,而且还是个“前科惯犯”,又何须当真呢?
他又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总之,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哩!只是苟富贵勿相忘,我可不想一辈子只当一个侍酒。”
在第一百位医士摇着头重复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结果后,约书亚听见走廊里国王压抑的哭泣声。
那天小侍酒不在,他只好自己摸着墙来到外面。许是看见他出来,崔斯坦立即收住声音里的哭腔,云淡风轻地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里面等我吗?”
约书亚抬手摸摸他的脸,摸到一手冰凉,那是他还没来得及擦去的泪。
他忽然转向他,虽然双眼看不见,却好似望着他一般:“我想为你,画张画。”
崔斯坦愣了一下:“你……画我?”
约书亚摇摇头:“你知道,我不能画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株花草,被我画了以后也会枯萎。我想画你的花园,画那些雕塑、建筑,也许百年、千年以后,这些你倾尽心力的作品会倾颓、湮灭,但画作永存。我想让全世界,都看看你的花园。”
崔斯坦一把抹掉脸上的泪花,他心里受宠若惊,却还有些疑虑:“可是,你看不见,怎么画?”
约书亚将自己布满硬茧和伤疤的手塞进他的手里,沿着走廊的墙壁慢慢摸了下去:“像这样,摸一下,画一笔,一点点来,每一天,从日出画到日落。你愿意让我画你的花园吗?”
“求之不得。”他听见崔斯坦的声音激动得颤抖。
之后的日子,他便在侍酒的陪伴下,每日清晨在花园里支起画架。在那小男孩的引导下,一寸一寸描摹着那些构思精巧的景观小品,直到黄昏,皇宫里响起用餐的钟声才收工回屋。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摸索中,约书亚逐渐重拾了他荒废的画笔。
他感觉到睽违已久的自由,这世界那么大,他却只能在他宫宇下这一小片天地,做一颗安安静静的完卵,怀抱着一点关于生命的期待,不用担心会伤害到任何人,不用担心被任何人利用,他终于又能体会绘画最初带给他的感动。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心。
崔斯坦仍旧没有放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骑士带着新的赏金从王城出发,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顺藤摸瓜。
约书亚知道,每一次希望的落空,对他都是一记要命的重创。夜神人静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国王在自己窗口压抑地哭泣,他的心便也会跟着一抽一抽地痛,不为自己,竟是为了他。
一次,约书亚正在自己房里收拾画具,准备休息,崔斯坦忽然推门进来。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将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约书亚用两只手摸了摸,那是一块碎片,冰凉坚硬,边缘锋利,但是非常光滑,应该是一块上等的石材。
“这是什么?”他出声问道。
“一块残片,是我在一处古迹的废墟里发现的。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想让你摸着这个残片,想象它原来的样子,画下来。”
“要是我画不出来呢?”
“画不出来也没关系,只是,我想让你试试。”
约书亚触摸着那块碎片,指尖流连,忽然,灵光乍现,一座琼楼玉宇的宫殿浮现在眼前。
穹宇金殿,流水花园……
他提笔作画,洋洋洒洒,半个钟头便在纸上勾勒出了一座宫殿。他举着纸张,问崔斯坦:“我画的对么?”
崔斯坦没说话,却能听见他越来越重的呼吸,紧接着,毫无防备的,他被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